前去，他會多麼傷心呢？我用僵硬的手指，拍打了滿身雪花，擦
著刷刷流下的淚水。但眼淚越擦越多，還忍不住抽泣起來，驚
動了正在做飯的爹。他出門一看是我，一把拉進屋去，問：“咋
啦？下雪天咋往回跑？親戚待你不好？”
一肚子委屈，向口邊湧來，但喉嚨一哽，眼淚便像冰淩靠
近了爐火，嘩嘩淌落。我咽著眼淚掩飾道：“是，是我心慌咧！
路上，把我，凍得受不了！嗚——嗚嗚——！”
婆婆在炕上說：“看把娃凍成啥咧，快坐到熱炕上來吧！叫
我摸摸，瘦了沒有？長高了沒有？”
爹大概猜出了幾分，搓淨麵手，從竹籃裏取出塊牛肉，說：
“這是你哥給你留的，暖著腳吃吧，一會兒下麵條！”
他一邊做飯，一邊給我講舊社會當學徒的規矩和受到的虐
待，讓我懂得艱難日子，能使人長誌氣的道理，還說：“端人家
的碗，看人家的臉，人受點坎坷，才知道禮義世故哩……”
過了半下午，雪仍然紛紛揚揚，一點不想停歇。爹隻好送
我上路。走到村口，一個戴塌拉草帽的雪人，像從天上掉下來
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啊呀，竟是遠親家的男主人！他
被滿頭滿身的雪壓擠得更瘦小了，向爹滿臉堆著笑，難為情地
說：“嗨，他婆外人性子不好，有口沒心。甭當人！甭當人！叫
娃跟上我回，明早還上學哩！”
沒想到，他不光有張婆婆嘴，還有顆婆婆心，一路上幫著
我，扶著我，又賠情，又鼓勵：“小夥子，你是個有前程的人！
好好念你的書，長大了娶個‘花不楞登’。甭像爺，娶下外‘踢
腿騾子’，忤逆不順，連你都帶了劈子。讀書人心大，甭計較！
……”
我見他說話時手老往腰下撐，問：“你腰咋啦？”
他說：“唉，我腰上出了個瘡，你婆讓我上八家莊貼藥，我
操心你明早上學念書的事，就偷偷來接你，這陣兒磨得好疼呀！”
這一夜，我聽見沒顧上貼藥的老爺子，被瘡折磨得一聲聲
呻喚，心裏真難過。我暗下決心，做事小心點，再也不惹爹操
心，不惹老爺子受累了！”
就是，家庭的不幸遭遇，父兄的辛苦奔波，像鞭子懸在頭
頂。老師的諄諄教導，這位老爺子的保護、勉勵，對我產生著
巨大的力量。社會主義祖國的美好前景，第一個五年計劃對人
材的需要，為我展示著五彩之路。這都使我把艱苦的環境，當
作砥礪意誌的磨床，我咬蒂牙忍耐，拚著命學習，學習成績一
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兩年以後，我勝利地考入了初中。
又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背了鋪蓋，懷揣那枝紅杆鋼筆，
獨自向我要去讀書的周公廟中學出發。
中學離家四十多裏，要過兩條河，翻三道溝，爬幾架坡，每
周得靠腳板往返一次，回家背饃、背麵。夏秋季節，碰上大雨
滂沱，黃土地上變得遍地膠泥，隻能扒掉鞋子，挽起褲子，彳
亍而行。遇到河水暴漲，滿目橫流，洶湧咆哮，列石、小橋不
見蹤跡，常要冒著生命危險踹過。
那時的鄉村，村村惡狗成群。漫漫四十裏坎坷之途上，凶
狠的狼狗，遠遠就狂吠猛撲，使我望而生畏；那些安分的看家
狗，則在走近它時才驀地奏起強烈的合唱，嚇得我渾身抖動；還
有一些抿嘴狗，垂耳搖尾，一聲不響，走過以後才“嗚”地一
聲，向我的腳踝腿肚吞咬，讓我避防不及。我總在群狗亂吠中
匆匆趕路……啊啊，前進的道路，奮鬥的征途，會有多少意想
不到的艱難險阻呀！也許命中注定，隻要我想往前走去，惡狗
狂吠便會陪伴我終生！
然而，新的知識在吸引我，崇高的理想在鼓舞我，我像卓
別林似的，拿根當手杖的棍子，向前走去，走去！童年便悄悄
地留在身後，永遠落入了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