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舔舔。那兩扇衰老的石磨,像沒牙的老漢咀嚼食物,好容易
磨完一遍,才羅得薄薄一層麵粉。每次磨麵,總要天不亮套磨,
半晌午結束。
娘臨走,燒熱了炕,把我放在承受火力最多的炕門上。她
擔心我亂蹬跌地,用尿布緊緊裹住,蓋了被子,兩邊又壓上石
滾似的圓枕頭。
誰知道炕火太大,燒著了席子,席子燒著了尿布。我無法
動彈,半邊身子被烤得紫焦,像大街上叫賣的沒毛燒雞,連嗓
子也哭沒了聲音。
磨完麵回來,娘揭開被子,濃煙焦氣直衝屋頂。她幾乎嚇
昏過去,把我抱在懷裏,放聲大哭。一陣哭訴我的命苦,一陣
責備自己粗心。
那些嬸子們前來勸告,也免不了一番指責,末了又安慰娘
說:“甭難過,快給娃想法治傷吧!能治好的!”但走出家門以
後,她們又竊竊私語起來:“唉,這孩子半夜亥時落草,生辰八
字太硬,難大著哩!”“可不是,小冤孽的債還沒討夠呀!”……
爹從地裏回來,氣青了臉。他既不信什麼“命”,也不管什
麼“債”,連飯也沒顧吃,就照治燒傷的驗方,尋來了陳雞油,
為我擦抹。
婆婆也拄著拐棍,讓哥哥拖了,今日上廟堂討一點香灰來,
貼在我的瘡麵上;明日上巫婆那兒弄一張護符來,用紅布包成
三角形,縫在我的小棉襖上。
但燒傷太重,傷麵很快化膿、腐爛。沒過幾天,左胯的肌
肉發黑、壞死,露出了白生生的骨頭。我眼看失了人形,黑皺
皺的臉,沒有三指寬,臉中央那指頭蛋兒大的鼻子裏,已經氣
息奄奄了。
隻有爹不鬆氣地到處打聽單方,到處尋找藥物。常常是天
不明出去,雞上架回來。今日賣掉一件家具,抓回幾付敗毒中
藥;明日當掉衣物褂子,弄來一包外貼的散藥。漸漸地,娘愁
黃了,爹累瘦了。我身上一塊塊腐肌卻脫落掛皮,胯骨也覆蓋
上了紅鮮鮮的嫩肉。我終於用男孩子響亮而粗啞的叫喚,又一
次宣告了迷信和偏見的破滅,把歡樂呼回了貧苦的屋子。爹抱
著我,親著滿是汗毛的小臉,說:“哭吧,叫吧!小時候聲大,
長大了勁大!”
然而在那個世界上,生活對窮人並不賜福,一個貧賤的生
命要活下來,多麼艱難呀!
過了不久,我的右耳上側,又出了毒瘡。毒瘡長得有雞蛋
大小,把小腦袋瓜蓋去了小半,潰爛以後,膿水不斷。盡管又
請了瘡科大夫反複診治,傷勢隻管加重。後來發展成全身症狀,
發燒,紅腫。爹有時拔些野茄子搗漿貼敷,有時挖些塘泥什麼
的周身亂抹,病情卻繼續惡化,眼看我進入昏迷狀態,連哭聲
也微弱得不如一隻蟋蟀的嗚叫了。
一家人在這種反複折磨之中,漸漸麻木。況且那年月,窮
漢家扔掉一個小孩,是平平常常的事。荒郊野外的幼屍,常常
把狼惹進村呢!我終於使全家失望。娘擠了三酒盅奶水,灌進
我已經不會吮奶的嘴裏,撲唰唰地落著淚,把我擱在門背後的
屋地上,隻等微弱的氣息一斷,就扔到田野去。
但生命總是頑強的。它從母體獲得以後,就在人眼看不見
的地方,和死亡不停地爭鬥著,不願輕易泯滅。在我身上,也
許還有動物特有的“聞土性”吧,在門背後掙紮了三天,得到
了大地的氣息,竟然有勁翻出牆旮旯,滾到屋門口,被進屋念
佛祈禱的婆婆踩中頭部。娘的驚呼聲中,婆婆那尖尖的小腳,結
結實實地踩在瘡包上。瘡裏的膿血便擠得滿地。頓時,我哇地
哭叫一聲,有了生機。我又被娘抱回炕上了。
嬸子們和婆婆開玩笑說;“嘻嘻,念佛不如你的丫丫腳哩!”
果然,在九死一生的關頭,頭瘡裏的膿液徹底擠掉以後,靠中
藥土方和親人的心血,使我又從“偷屍鬼”的魔爪下針眼逃命
了!
一位作家說過,一個純淨生命的獲得,要“在烈火裏燒三
次,在沸水裏煮三次,在血水裏洗三次”。我初生之時,僅僅在
艾火下燒了一次,在土炕上烤了一次,在血水裏浸了一次,自
然遠遠談不上純淨,但卻有一個堅實的生命,來迎接苦難重重
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