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請我喝茶、吃糖,吃她最愛吃的“利口樂”。然後她說:“搬把椅子坐在我身邊吧,這樣離我近些。”我坐在了她的身邊。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無話可說。
我無話可說不是因為拘謹——有人在拘謹時往往更廢話連篇。我無話可說是因為受著一種氣氛的感染,是因為身邊這位安靜的老人正安靜地看著我。她一定深明了我的心意,此外的一切客套都將是我的多嘴多舌。她一定也同意我無話可說,因為當我告訴她我不知說些什麼時,她說:“那就讓我們靜靜地坐一會兒。”
我很看重與冰心先生靜靜地坐一會兒,或許這並不比我問長問短得到的要少。在那安安靜靜的一小會兒裏,我從這位幾乎與世紀同齡的老人身上所獲得的,竟是一種可以觸摸的生命激情。或者可以說,沒有這一刻安然的純淨,便無從獲得照耀生命的激情。
是先生家那位著名的咪咪打破了這種安靜,它急不可待地跳上桌子,穩坐在正中間與我打逗,調皮而又溫馴,冰心先生說:“它喜歡你。”
咪咪的憨態又引出了我們一些輕鬆的話題,關於活躍在文壇的青年作家,關於先生幾次謝絕雜誌請先生寫寫自己的提議——她不願意過多地寫自己。還談到她喜歡和不喜歡的人,說起這些,她的態度坦率而又鮮明。
是告辭的時候了,我對冰心先生說:“我不想打擾您,又想看見您,有機會我會再來看您。”我握住冰心先生柔軟、微涼的雙手,她對我說:“隻要我活著,你就來看我吧。”
春節時又收到了冰心先生的近照:她身穿黑白條紋的罩衣坐在紫紅色的沙發上,懷中抱著幹幹淨淨的白色的咪咪。她的雙手微微奓開搭在咪咪身上,似是保護,又似是撫慰。由於鏡頭的緣故,手顯得有些大,仿佛是攝影者有意突出先生這雙姿態虔誠以至顯得稚拙的手。她坐在我的麵前,目光是如此清明,麵容是如此和善,那雙純粹的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質樸地微微奓著,令我不能不想起最具民間情意和通俗色彩的一個稱謂——姥姥。
能夠令人敬佩的作家是幸運的,能夠令人敬佩而又令人可以親近的作家則足以擁有雙倍的自豪。冰心先生不僅以她的智慧、才情,她對人類的愛心和她不曾遲鈍、不曾倦怠的筆,贏得了一代又一代讀者,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以言說的母性的光輝和人格力量,更給許多年輕人以他人無法替代的感染。在九十年代人與人之間的稱謂愈發地講究、愈發地花哨的時候,我特別想把冰心先生稱為冰心姥姥。
十月五日是冰心先生九十二歲生日,秋天的好時光,到處有成熟的發香的果實。什麼時候我再到北京去呢?也許我不能在您的生日那天去看您,也許看見您我仍然不會說太多的話,但隻要我再次見到您,肯定會說一聲:“冰心姥姥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