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槐斷章
題記:據新版《吳橋縣誌》載:唐槐,位於鐵城鎮北關東南部,公元700年左右為唐人所植,故稱唐槐,樹高8米許,圍長4。5米,由於年代久遠,樹幹已枯裂洞穿,但仍枝繁葉茂,生機盎然,唐槐遠近聞名,參觀者甚多,常有人於樹下留影。
一
天上的月穹裏,有一棵桂樹,樹下是紡線的月亮奶奶;地上的吳橋城,有一棵唐槐,樹下長起東閣學士範景文,月亮奶奶總愛獨坐廣寒宮,織情絲萬縷,覆給世人一個溫暖的夢;範閣老是否也愛一人於樹下飲茶靜思,作一些讓明代皇帝垂青的人生文章?我問唐槐,他給我一串串翡翠般的沉默。
幼小的記憶裏,濃鬱的唐槐蔭裏,總會正襟危坐著一個神神秘秘的範閣老,他羽扇一搖,輕咳一聲,所有的智慧、膽魄,便閃爍在家鄉人的故事集裏。
唐槐,我故鄉的神樹。
二
站在異鄉的風景樹下,我又想起了故鄉的唐槐。
唐槐,您不是所有雜技之鄉遊子們永遠的戀人麼?他們每一個人,不都是你龐大根係最末梢上冒出的一點新綠麼?無論是長城內外,還是海的那邊……
無期的旅程,隔不斷我和唐槐的距離,而我人生的旅途上,又會有幾尊這樣的樹—站在村郭一隅,拋去滿腹心事,隻為我默數歸期。
唐槐,我故鄉的相思樹。
三
這是一棵平凡的樹,但又確是一棵偉岸的樹。
你知道它生命的曆程中,經曆過多少次狂風的撥弄,暴雨的洗禮嗎?經曆過多少個漫長的寂寞長夜,往複過多少次乏味的四季輪回嗎?你又知道她盛開過多少次芬芳,灑落過多少片深情,凝結過多少枚哲思,讓世人回味終生嗎?
去讀唐槐吧,讀懂了她的堅韌,你就理解了她的內涵;感悟了她的頑強,你就翻開了她的生命啟示錄。
唐槐,我心靈廣場上的大樹。
無名樹
心境不好的時候,我就去看無名樹——作者手記。
無名樹,一棵因無名而聲名遠揚的樹。
沒有誌記可考,我隻有站在他的麵前作如是的斷想:很久很久以前,一隻神秘的大鳥口銜一粒樹種從遠方飛來,將樹種丟落於這片原野上,不久,這裏便長出一棵似榆似槐似椿但又什麼都不是的無名樹,後來,即距今四百多年前,史氏從山東即墨遷至於此,小村因樹得名——無名樹。
這棵神秘的無名樹就在吳橋縣的東部,河北與山東交界的漳衛新河西岸的一方土崗上孤立著,歲月滄桑,樹身也不過碗口粗細,兩人多高,每年都開淡淡的花,結圓圓的豆,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大堤上,車裏人圍在樹下又拍照又比量著。無名樹就成了風景樹,就連小村人也驕傲成了無名樹,亦或樹上的一枝一葉一花一豆。
在大平原的版圖上,無名樹是一首奇絕且又無作者的小詩。當我乘著農用三輪顛簸幾十裏去讀它的時候,開車的老鄉就開始用困惑的目光讀我。颯颯秋風中,我似乎也成了老鄉眼中孤立著的無名樹。
不知怎的,沉默的無名樹被我讀出了另一首詩的意境:“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無名樹,分明是一個遊浪者,歲月久深,命運多舛,品嚐不盡的是永遠的孤獨。對於無名樹,這種孤獨是一種代價,一種付出,然而,它給我們的難道不是一種智慧,一種富有的昭示嗎——生命之旅終有盡頭,命運的歸宿有著神秘的必然。“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平凡而神秘的無名樹。在古堤下的的土崗上站成一尊孤高,倚樹而立,你會覺得這孤高分明是一種跋涉人生的浪漫,一種實踐藝術人生的執迷。在幾百口人的無名樹村裏,有一位像無名樹一樣的村姑,為了夢中的繆斯,她在文學之路上跋涉了很久很遠。她是在無名樹下長大的,追求著無名樹的風格,這,正是她的長篇《大楊樹下的狗尾草》的創作動機。如今,這位村姑也許帶著她珍貴的嫁妝——一部長篇和中篇的初稿,遠嫁他鄉了。隻有無名樹,還立在古堤下的土崗上,漫讀春花秋月,重寫風雪流年。無邊的孤寂中,寧靜如你生命途中的路標,淡泊成你精神家園的驛站。
哦,無名樹!
謁 漢 槐
出吳橋縣城東北行約30餘公裏,我們找到了小村王馬店。王馬店村西靠龍王河,東望漳衛新河,腳下是老黃河故道。也許正是土地暄軟,氣候濕潤的緣故吧,小村多長根深葉茂的槐樹,合抱者沿街多見,且鬱鬱蔥蔥。不過後來方知,它們若和漢槐相論,也就隻能算是玄孫之玄孫的嫡親而已。
終於望見了心儀已久的漢槐。
遠遠地望上第一眼,漢槐的蒼老就將我的心牢牢握住。古漢槐樹高八米許,樹身四五人方能合圍,洞空的樹身能擠下四人團坐打撲克。雷電將古漢槐從半腰處劈開,狂風將它南麵半壁枝幹吹得折向一邊,殘敗的樹幹如黑褐的龍頭低吟;暴雨將曾經堅實的樹身衝刷出一條條的溝壑,蟲兒咬蛀著樹身,啄木鳥們又將蟲蛀的地方鑿成洞窩……盡管如此,古漢槐依然傲骨錚錚地挺立著,一部分枝杈幹枯了,又有新的青青枝葉長出來,那份綠意更顯豐盈,更顯舒暢,更顯生機。我們拜謁者中,不乏見多識廣之人,而他們立於古槐前一時的驚詫,和隨之發出的不絕歎賞,足可見古槐的蒼老和奇絕的震憾力。蒼老是一首歌,奇絕是一首詩,沒有點抑揚頓挫和一唱三歎的韻味,誰會麵對古槐失態地張開嘴巴,伸開雙臂,久久不能合攏?
能夠讓蒼老的古槐如此堅挺的,是它的若幹個粗壯的根須。它們就像大樹的腳趾,深深地紮進腳下的土丘,毫不含糊,沒有絲毫鬆動懈怠的意思。古漢槐的固命之基就在這裏,我想。
漢槐立於王馬店村正南,它的東麵是一條南北大道,北麵是一條涸溝,南麵、西麵側是千頃良田。它的站位,正是小村昔日南大門之外。如今本村的老人們都還記得,小村古有一圈護村圍牆,牆開東、西、南、北四門,四門門寬城高,小村鼎盛之時還架起土製抬杆大炮,相傳炮彈炸壞過鄰村農家的煙囪,自然也震得土匪毛賊不敢進村禍害。除了讓小村恃武自衛的大抬杆,再就是四門旁修建的僧儒釋道的寺庵禪院。漢槐身後的南門,東是三層的老爺廟,老爺廟分供著天帝和關公,西是高高的鍾樓。這老爺廟尚存一牆基,而鍾樓下的土台一角仍然孤立著,雖遭挖土人的削剝,但仍高過北麵的民房房頂,站在丘頂,可平望漢槐。
漢槐在王馬店村的曆史傳說裏,曾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角色。傳說二千年前的漢光武帝劉秀曾拴馬於古槐之上,在張氏父女的舍身相救下躲過王莽的追殺,但坐騎卻留了下來。劉秀多年稱帝後念及舊情,遂賜村名“忘馬店”。現在人們叫“忘馬店”為王馬店,想想字意,也不為過。這傳說的由來,全是代代口傳,實難考證。而小村人卻說得振振有詞,不容置疑的理由,正是憑借傳說中的那個小角色--至今仍然健在的古槐樹。
除了上麵這段美麗的傳說,王馬店村其實已和周圍村子沒有什麼兩樣。正是有了漢槐,這個小村便有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自然意義上的象征物和人文意義上的圖騰。
漢槐不言,讓所有的傳說都變得神秘而又不可辯駁;漢槐無語,讓所有拜謁它的人們心靈攸忽間在曆史與現實之間回翔。
漢槐的腳下很清靜,我們幾個人也是尚在它根係範圍內的初訪者。我們一邊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扼腕,一邊又為漢槐的寒酸冷落嗟歎。在大家的心目中,漢槐應該像家中的祖母或外婆,它不僅是接受孫男嫡女們至高景仰的人瑞,還是周圍所有年少人頂禮膜拜的神祗。我們真的有點為漢槐叫屈了。平生中見到或聽到的大樹不少,它們大多生於自然或人文背景深厚的名山寶刹,占盡天時地利,像黃山鬆,像黃帝柏,像景山上崇禎上吊的槐樹等等。而無太多附麗的漢槐顯然太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