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小品
蔞蒿
——兼答汪曾祺“遺問”
童年時就知道“蔞蒿”這兩個字,因為會背蘇東坡“竹外桃花三兩枝”,但知道蔞蒿能吃,是過“不惑”讀汪曾祺後,直到近十多年常吃,才知其形其味。一種野草從識字到食用,竟然與宋代一位大文豪、當代一位文學大師有關,是實實在在,還是牽強附會?
汪曾祺在他的名篇《大淖記事》的開篇部分寫道:“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並把“蔞蒿”加注作了形態描述。他引用了蘇東坡的詩後說,“蔞蒿見之於詩,這大概是第一次”。 汪曾祺怕說錯,特地加了“大概”二字。其實,蔞蒿最早見之於詩是在《詩經》。“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蔞蒿,竟然是喂馬的草,而馬兒的腳步是走向愛戀女子的。在注中,汪曾祺介紹,“加肉炒食極清香”。 我覺得似乎還沒有說到位,是加鹹肉炒食才極清香。年後2、3月間蔞蒿冒新芽,正是鹹肉發紅、流油、噴香時,蔞蒿大素,鹹肉大葷,用適量的鹹肉搭配著蔞蒿炒,蒿蔞才會服氣、服帖,而把個中滋味張揚到極致,才能香得你“打兩個嘴巴也舍不得丟下”。現在我們這兒推崇的吃法大致就三種;涼拌、炒臘肉、炒臭豆腐幹。
就我所知,汪曾祺在此後的兩篇散文中又寫到“蔞蒿”。在《故鄉的食物》中,他說:我查了幾本字典,……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裏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幹。……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汪曾祺已故,多年來我一直留心,也未讀到他“深望”的文章。掂量自己,沾邊“三懂”,但決不是“博雅君子”,放膽將我所知寫下。
南京沿江一帶將蔞蒿按嫩莖顏色分為3種:1、白蒿,莖淡綠色,粗而柔嫩,有清香味;一般屬大葉蒿類型,葉羽狀3裂,較耐寒,萌發較早,南京地區2月上旬末即開始萌發。2、青蒿,莖青色,香味略濃;一般屬碎葉蒿類型(又名雞爪蒿),葉羽狀5裂,耐寒性略弱,萌發稍遲,南京地區2月中旬開始萌發。3、紅蒿,莖紫紅色,香味濃,纖維多;一般屬嵌合型蒿,在自然狀態下,往往在同一植株上,同時存在兩種以上葉型。
按照汪曾祺對他家鄉蔞蒿的節令(春初水暖)和形態(灰綠色)描述,我推斷,他寫的蔞蒿,即白蒿。“白蒿”是相對於“青蒿”而名,與其本身“莖淡綠色”相差很大,難怪汪曾祺說“非白蒿”。
在另一篇散文《故鄉的野菜》中,汪曾祺寫道,薺菜、枸杞我在外地偶爾吃過,蔞蒿薹子自十九歲離鄉後從未吃過,非常想念。去年我的家鄉有人開了汽車到北京來辦事,我的弟妹托他們帶了一塑料袋蔞蒿薹子來,因為路上耽擱,到北京已經焐壞了。我挑了一些還不太爛的,炒一盤,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原來,有如蔞蒿一樣的故鄉野菜,往往貯藏著異鄉遊子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思和鄉愁嗬!
現在市場上的蔞蒿都是人工栽培的,有人說味道不及野生的,我想差別不會太大。倘若不搞人工栽培,野生蔞蒿會因過度割采,瀕臨絕跡。從這個意義上說,蔞蒿的人工馴化栽培是社會的進步。
4月中旬初,在泰州景泰賓館吃到蔞蒿時,我好為人師作了相關介紹,一桌“知識分子”中,大半人說成“蘆蒿”,我斷言(差點拍胸脯),這是與“蘆筍”搞混淆了。豈料,回家一查資料:蔞蒿又名蘆蒿、菠蒿、柳篙、水蒿、水艾、艾蒿、驢蒿、野藜蒿、減肥草、降壓菜等,我“啊”的一聲紅了臉,接著便杞人憂天:喜歡望文生義產生心理暗示的中國人,當聽說吃的東西與蘆、菠、柳、水、艾、驢、藜相連時,還能“聚精會神”地體驗到蔞蒿的“極清香”麼?
2010年4月24日
讓我動容的一種昆蟲
這篇文章原來的題目為《絲路》,我寫的“絲路”不是張騫通西域的絲綢之路,也不是南方陸上或海上的絲綢之路,那是“運送絲綢的路”,我寫的“絲路”是“以絲為路”,與一種蟲子有關。
在泰州地區,我的名字與2種蟲子“捆綁”在一起被寫進地方《農業誌》,這是因為,我首次發現並呈文彙報。除已說過的B型煙粉虱外,還有樟巢螟,學名:Orthaga achatina(Butler),是專門危害樟樹葉的一種蟲子。
本地曆史上沒有樟樹記載,俗語就有“樟樹不過江(長江)”之說,當然也就沒有樟巢螟的記載了。
20世紀90年代以來,本地引種樟樹,經曆了幾乎“全軍覆沒”的慘痛教訓後,繼續引種成功,樟巢螟成為入侵害蟲。具體入侵時間不詳,首次發現記載是我呈報的2004年9月13日。
2006年我觀察,樟巢螟危害時,吐絲將樹葉、樹梢糾結成巢,幾十頭幼蟲共居一巢,又各有其“管狀室”,有如“福建土樓”,它們就在巢內食葉。幼蟲長大,糾結而成的巢隨著變大,一般如拳,我發現最大的長50厘米。
當蟲長大,巢內葉被食盡,它們就出巢取食,沿著自己吐成的一條條“絲路”外出和歸來,並非沿著樹枝爬行。一個巢的四麵八方往往向外幅射出幾十條“絲路”。其實,一條條空中的“絲路”被稱作“絲橋”更為確切。從形態上看,“絲橋”大致有3種:索、麵、管,即“絲索橋”“絲麵橋”和“絲管橋”。而“絲麵橋”和“絲管橋”的前端必有一段或長或短的絲索相連。幼蟲外出時向前爬,歸來時向後退。原來,幼蟲尾部有“八”字形結構,後退時就用這結構“卡”住絲索,這時絲索成了幼蟲後退導向的“軌道”。如遇緊急情況,幼蟲後退極其迅速。我曾作過測定,5齡幼蟲最快速度,前進每秒2.5厘米,後退入巢每秒10.0厘米。一巢的蟲在外取食,我突然搖樹,幾十頭或遠或近的蟲,眨眼便全部退回巢中。
有一次帶幹糧和水觀察一整天時,蒼天垂青,我遇到了大概全世界60多億人也難得的機會,我看到了如下現象:一幼蟲外出時,把“絲管橋”裏顆粒狀糞銜起,埋到橋的下方,如此反複,從巢這頭開始向外,把幾十粒雜亂分布的糞粒全部埋清,真所謂“一絲不苟”。你猜,為什麼?原來,它是在為遇緊急情況迅速後退掃清障礙!當我看完這個全過程後,感動得流淚。後來2年,我就留意,又觀察到幾次這一行為。這說明兩點:1、是該蟲個體都具有的行為;2、這種行為有遺傳性。一般昆蟲的行為都是直接為了取食,而這種昆蟲的行為卻是為了“後退方便”。由這一現象,我認為某些昆蟲具有非一般的本能或意識,我初步命名為“間接行為本能”或“間接行為意識”。
一種幼蟲能把自己的後退之路處理得如此幹幹淨淨,世間之人,特別是一些“能人”,能不有所感悟麼?
2009年8月25日
燕緣
“思為雙燕飛,銜泥巢君屋。”(《詩經·穀風》)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陶淵明)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