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剛子貓腰走進船艙,裏頭除了楊子敬外還有一人,此人戴了副眼鏡,一身長衫上頂著個大腦袋,楊子敬介紹說:“這位是我們連古董指導員。”剛子心裏管這人叫“大頭”。他不很明白這指導員是個什麼官銜,看樣子跟羊糞蛋差不多,像個教書先生。
“大頭”與剛子握手說:“經常聽楊連長提起你,久仰久仰!”
剛子心想,羊糞蛋在背後能說我什麼好話?你久仰個屁!但現在畢竟寄人籬下,話總不能橫著出來吧?於是便說:“我們倆發小,尿尿和泥一塊兒長大,以後還請指導員看在我發小麵子上多多關照!”
“陳先生客氣。這回還真是我們有事請你關照,來,請坐,坐下說話。”剛子不客氣挨著楊子敬坐下,與“大頭”麵對麵說:“我一爛人,哪有什麼本事關照你們八路啊?”
楊子敬開口說話道:“剛子,你說咱都發小,尿尿和泥一塊兒長大的,就別虛頭巴腦繞圈子說話了吧?剛才指導員沒跟你客氣,我們八路還真有事求你頭上了
“逗我?逗我開心是不是?”剛子端起邊上一碗茶水喝了一口說,“你知道哥哥我現在混成哈樣了嗎?”
“聽你嫂子說了一耳朵。老爺子現在怎麼樣了?”
“還在內藤司令部……”
“你嫂子為老爺子這事特地上山找我,求我幫忙……”
剛子心裏一動:“她還真找你去了?”
“我跟她說,對不起這事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幫不上。後來她順便說了說你的情況,我跟指導員商量,並專門請示了旅部首長。指導員,你把旅部首長的指示跟剛子說說吧。”
“大頭”說:“旅部首長指示,這是原話啊,陳德剛同誌長期以來支援
我對敵抗戰之大業,有恩、有功於我軍,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陳家有難,我獨立旅當傾全力救之、助之!”
剛子愣了:“這啥意思啊?”
楊子敬解釋說:“首長意思是,你過去賣軍火給我們,這是你剛子對我們八路軍抗戰大業的最大支持,現在你們陳家有難,我們獨立旅決不能袖手旁觀,哪怕跟鬼子硬碰硬打上一仗也在所不惜!”
楊子敬這番話聽得剛子五內俱焚熱淚盈眶,他“撲通”一聲給楊子敬和“大頭”跪下,連聲說:“八路軍仗義!八路軍仗義!”
“大頭”趕緊扶起他說:“不興這樣,不興這樣,兄弟趕緊起來說話!”剛子抹著淚水泣不成聲,心想,都是八路,怎麼差距這麼大呢?張隊長居高臨下跟你做生意,不見兔子不撒鷹,瞧他那樣,到時候怕見了兔子也不撒鷹;這頭獨立旅首長呢,從沒打過照麵更談不上交情,你聽聽人這話說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陳家有難,我獨立旅當傾全力救之、助之!”太感人,感動死人了!剛子在這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仗義為人,也圍了一圈仗義的朋友,但他從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如此博大的胸懷和悲憫憐愛的情懷!相比之下,他為他從前斤斤計較和小肚雞腸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你告訴我廣剛子拉著楊子敬手說,“這是哪位首長說的?我上山給他跪拜蘊頭,我以後給他立牌位一輩子當菩薩供著!”
楊子敬拍拍他手笑道:“你可能對我們還不是很了解,這不是哪位首長的問題,而是我們八路軍共產黨的一貫思想、政策和作風,你這種情況,我們任何一位首長都會這麼做的!”
“你們延安來的那位首長他就不這樣!”
“你說張隊長嗎?我還正想問你呢,你是怎麼和工作隊攪一塊兒去的?”
“我那時候不是讓內藤給抓了嗎?他們救北平那幫老師時捎帶手把我也一塊兒救了。”
“這我知道,我是說,後來你是怎麼摻和進他們工作隊的?”
“哪是什麼我摻和,跟我多稀罕他們似的。開始屬於報恩,他們不是救了我嗎,讓我做這個那個,包括見你那回,我就盡力唄,誰讓你欠人的呢?可我最煩他們動不動老拿偽軍醫官啊,平子犧牲啊這些說事,好像我有多大把柄捏他們手裏跟個孫子似的。上回讓我辦兩箱盤尼西林,為這事我還讓二芬那狗皮膏藥給貼上了……”
楊子敬笑道:“什麼亂七八糟!二芬怎麼成狗皮膏藥了?”
“她前麵那死鬼男人家裏不是開藥鋪的嗎?那戶人家還算不錯,她男人死了以後還讓她在藥鋪裏當二掌櫃。盤尼西林是禁藥,別地方哪兒弄去啊?我明知道她是塊狗皮膏藥也隻能硬著頭皮讓她貼了。可她這膏藥一上來就貼,說,不就兩箱盤尼西林嗎?沒問題,但你得娶我!我當時一聽就炸了,你就是塊膏藥你也稍微含蓄點吧?先這兒揉揉那兒揉揉,看貼哪兒合適,再擱火上烤烤。可她不,一上來就貼,哎喲把我難受的啊,我心想,去你媽的這兩箱盤尼西林老子不要了!”
“大頭”插話問道:“不要了你回去怎麼向工作隊交差啊?”
“說的是啊!回去以後張隊長那一通數落,把我從前那些事揭個底兒掉。這位首長我跟你說,還是挺,按你們話來說,挺有水平的。他說話就跟拿刀子剌人似的,這兒剌一下,過會兒那兒又剌一下,比如說你楊子敬,他不說你是八路連長,就說你地主出身啊什麼什麼的,反正經常剌得你挺疼還沒脾氣。我當時就想,誰讓你牛逼哄哄跟狗皮膏藥翻臉的?這下挨說吧?尿了吧?你他娘的活該!後來我才摸著這位首長套路,一上來嘁哩喀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轟你一通再說,你屁了吧?那行,我再給你下一個任務,給我把楊連長找來!這麼著你們後來才見的麵。”
楊子敬和“大頭”對視了一眼,問道:“我們見麵以後呢?這事那事你一直給他們跑龍套來著?”
“哪兒啊?!本來你們見了麵沒我什麼事了吧?我就回家了,家裏那點事就不跟你們說了,說了也丟人現眼。後來有這麼檔子事,日本兵裏頭有個叫七條的,人挺不錯的,上莊救你那回他也在場,可愣是裝糊塗放了你一馬。就是他,收聽敵台讓上頭發現了,跑來問我能不能幫他個忙。我心想,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這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對不對?哪怕你是個日本人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幫你。我就跟他約了個時間在我們旅部門口見麵……”
“大頭”看看手表,打斷他說:“對不起剛子,那個你能不能說得稍微
簡練一些?”
剛子不知所措地看看楊子敬,楊子敬笑了笑說:“沒事,就這麼說吧。七條想投奔八路,讓你帶他上山是不是這意思?”
“是這意思。”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不是睡過頭了嗎,等我再去旅部大門口找他,人早就沒影了……”
“大頭”插嘴說:“再後來你去找七條,碰上工作隊了是不是?”
腦袋大果真聰明!剛子心想,你再聰明也不能老是打斷別人說話呀?“你猜我半道碰見誰了嗎?”
“誰啊?”“大頭”問。
也有你不知道的吧?剛子得意道:“一日本軍官坐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剖腹自殺呢!”
楊子敬與古董對看一眼,問道:“什麼軍銜?”
“少佐
“不會是小泉吧?”
“對對對,就是那什麼小泉,就那天在上莊讓我治你的那個。接著就碰見那幫北平老師了,說是從牛頭鄉轉移過來的。”
楊子敬想了想說:“這樣吧剛子,其實你剛才講的這些對我們都很重要,隻是太陽落山之前我們還得趕回去,長話短說好不好?是這麼個事,這兩天我們有幾箱貨從海路過來,不知你碼頭上熟不熟?”
“湊合吧。”
“你能不能到錨地幫我們提一下貨呢?”
“明白。合同、發票、箱單、提貨單這些你們都有嗎?”
“都有。待會兒我讓林萬徒拿給你。就一要求,必須保證在鬼子檢查前拿到貨,然後弄條船避開巡邏艇,安全運送到指定地點。”
“這你放心,以前私貨都這麼辦的。手續在碼頭就辦了,船上那幫孫子也就兩條煙幾瓶酒的事,再跟漁民租條接駁船,巡邏艇就更不用操心了,時間航線船家全都知道,不就兩箱貨嘛。”
楊子敬看看古董說:“那就這麼定了,指導員你意見呢?”
“行。”
“剛子廣楊子敬又轉向剛子說,“這兩箱貨對我們來說至關緊要,你可千萬馬虎不得,知道嗎?”
“明白。”
“提貨文件全在林萬徒手裏,待會兒我讓他給你,所需費用你跟他結,要多少盡管開口讓他準備,好吧?不出意外的話貨輪明天晚上以前抵達錨地,接貨地點先定在這兒,如有改變林萬徒會通知你的。林萬徒就是你這次的聯絡人。”
“大頭”考慮得比楊子敬更細:“你現在是不是巳經讓內藤盯上了?”剛子回答說:“是。”
“所以我意見是廣“大頭”轉向楊子敬說,“剛子不能再拋頭露麵了,今明兩晚就住在漁村我們一個關係戶家裏,碼頭辦手續、租漁船,還有煙酒這些雜事都交給林萬徒去辦,剛子隻管上船提貨。另外,是不是讓小王留下負責剛子的安全警衛工作……”
剛子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
“還是指導員想得周到廣楊子敬摟起剛子笑道,“也讓你體會體會警衛的味道。”
教師團事件後內藤就巳經感覺到,寮海徹底失控了。
先是大本營那份莫名其妙的電報,嚴令他對整個事件和教師團去向做進一步調查;而後是所謂的延安工作隊,神龍見首不見尾,小泉著手調查後不久,令人蹊曉地剖腹自殺。當然從表麵上看,小泉是因為方家鎮遭遇伏擊,兩個小隊全體玉碎謝罪自殺,但從事後零碎疑點來看,這裏麵卻大有文章。小泉率兩個小隊貿然出擊固然是求勝心切,可當他發現獨立旅主力行蹤,發報要求增援時卻遭到拒絕,而這一命令竟又來自大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