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娘的給我起來好好說話!”

小胖誠惶誠恐從地上起來坐了半拉屁股。

“內藤就信你了?”

“我就把您後麵做的那些事摻麵糊糊裏說給內藤聽,說您打算怎麼怎麼著,我還勸您來著,說這麼做多危險哪,要是皇軍怒了,您十個腦袋也不夠他們砍的,可您就是不聽,結果怎麼樣?皇軍真的怒了吧?”

“內藤怎麼說?”

“他還能說什麼?就問我怎麼不馬上向他報告。我說,我也就以為他這麼說說過過嘴癮哪知道他真做啊?!”

“內藤就信了?”

“不信還怎麼著啊?反正他這麼一聽,可能覺得也對得上吧,就沒再追究了

剛子依舊懷疑道:“內藤就這麼讓你官複原職接著當翻譯官了?”

“怎麼會呢?我知道這兔崽子對我存著戒心呢,後來您不是讓人給截了嗎?我估摸著,他要不想接著詐我,要不就是拿我當套,等著套您呢!”“套我什麼?”

“您是不是又搭上一什麼工作隊了?”

“您怎麼知道的?”

“您甭管我怎麼知道的,是不是吧?!”

“是又怎麼樣?”

“內藤就憋著這張大鬼呢!”

“怎麼個愁法?”

“那還不明擺著一網打盡啊?就跟上回平子似的,拿您當魚餌唄。”這時高大栓叫菜回來了,後邊跟著個夥計挑了擔酒菜。夥計將碗碟一一擺上桌,在三隻酒杯裏斟滿酒後,接上高大栓給的一張軍票走了。

高大栓端起酒杯對剛子小胖說:“來哥兒幾個,略備薄酒不成敬意,第一杯咱幹了啊!”

說著他頭一個將酒倒進嘴裏,拿著空杯在他們倆麵前晃了晃。

剛子手握酒杯在桌上打轉,就是不肯端起來,小胖端著酒杯一個勁瞟剛子,也不敢喝。高大栓對兩人笑笑說:“怎麼,疙搭還沒解開啊?”

剛子歎了口氣說:“這世道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啊!你知道你這杯酒下去,得喝掉窮人家多少天口糧啊?”

“不至於吧?你說一杯酒多少天糧食啊?悲憫情懷不至於連酒都不喝了吧?”

“我現在一端起杯子就想起七條,你說就因為我,弄得人死活不知,我喝得下嗎我?!”

小胖插話說:“哪個七條?是不是二中隊文文靜靜那個?”

高大栓說:“不是他還能是誰?”

小胖說:“他不是失蹤了嗎?”

高大栓說:“所以剛子哥這兒睹物思人,傷感了嘛!”

小胖問道:“不是,七條跟剛子怎麼了?”

高大栓說:“嗨,說了你也不明白!今兒這杯酒後,耳朵豎著點,一有七條消息趕緊報我這兒,剛子哥眼巴巴等著信呢!”

小胖端起酒杯舉到剛子跟前說:“剛子哥,我小胖從前有什麼對不住地方,您老寬宏大量既往不咎,大栓交代的事我一定替您辦到,您看成嗎?”剛子一聲不吭地將酒一飲而盡。

小泉坐在山澗邊一塊巨石上,敞開軍裝和裏麵的襯衣,露出毛茸茸的

胸膛。手中這把軍刀他巳經用白手絹來回擦拭好幾十遍了。方家鎮全軍覆沒,剖腹自殺1射罪於天皇陛下巳成為他唯一的選擇。

剖腹自殺之風盛行於鐮倉幕府時代,剖腹者認為,靈魂寄宿於肚腹之中,一名真正的武士或引咎,或以屍諫,或戰敗不屈,或有誌不遂、生不如死者,皆須以切腹方式展露自己的靈魂。所以說,剖腹與其說是一種自殺方式,不如說是一種靈魂自贖的儀式。

人真的有靈魂嗎?小泉並不確定。但他十分確定他這顆靈魂是屬於天皇陛下的。每當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他就會熱淚盈眶。他確信,這個世界將屬於大日本帝國,屬於天皇陛下。每當太陽旗升起在滿洲、上海、南京、香港、吉隆坡和東南亞每一個角落的時候,他那顆屬於天皇陛下的靈魂就會從胸腔裏跳出來歡騰雀躍。記得帝國零式戰鬥機從太平洋航母起飛,飛向夏威夷珍珠港的時候,當炸彈落在那些戰列艦巡洋艦上,升騰起烈火濃煙的時候,小泉和他的靈魂真的相信,帝國太陽旗插上白種人國土巳為時不遠了。為此,他曾兩次咬破手指寫下血書,堅決要求奔赴太平洋第一線,去奪取並分享帝國的榮耀……

可是今天,在中國北方一個並不知名的沿海小鎮,他,一名堂堂帝國少佐,竟敗在了一群土八路手上,八十五名帝國軍人玉碎,除他以外無一生還!

恥辱刻在他靈魂上。

現在,是向天皇陛下獻出他靈魂的時候了。

他拿起軍刀對準自己腹部。

儀式要求:一、進刀後,身體須向前俯伏,絕不可向兩旁傾斜或仰麵朝天;二、腹上刀痕不許皺折;三、須合攏雙膝……

刀鋒劃過皮膚,刺進腹部肌肉,自左往右,疼痛感瞬間從腹部蔓延至整個神經係統,他大喊了一聲“天皇陛下萬歲”後,鮮血隨著腸髒噴泄溢出。

剛子躲在灌木叢後邊,扒開樹枝凝神閉息看著這一幕。他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驚叫或是嘔吐發出聲響。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鬼子剖腹自殺,血腥的殘酷使他慘不忍睹,他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用刀捅進自己的腹部,並扯拉出腸髒,到今天他才真的信了:天殺的鬼子他娘的就不是人!

其實在此之前剛子一直生活在簡單之中,為了替老爺子頂缸他當了偽軍醫官,哪怕被街坊四鄰戳後脊梁骨,挨老爺子訓斥遭林嬌嬌白眼;為完成翻修正德堂的夢想,他寧可放棄跟林嬌嬌一塊兒去延安的機會;為完成哥哥平子的囑托,他“願作”魚餌結果差點沒成為內藤的刀下之鬼;今天為彌補他對七條的愧疚之意,他又冒險離開高大栓家踏上了尋覓之路。他快意恩仇,所以他身邊圍了幫鐵血兄弟,他兩點成一線式的簡單,又讓他屢屢受挫,數度麵臨生死考驗。

他之所以簡單,是因為他身上有著小農般的狹隘,而這種狹隘,又在某種程度上妨礙了他對是非得失的正確判斷,所以直至平子死前,他和大多數偽軍官兵一樣,對祖國淪陷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一直處於一種麻木狀態,他們肯定不歡迎也不喜歡鬼子,但也不至於憎惡和仇恨。可平子之死,以及他此後一係列經曆,喚醒了他內心的良知,不斷刺激和增強著他對鬼子的仇恨,他正在經曆著蠶蛹脫殼般的蝶變!

目睹小泉剖腹自殺全過程,並沒有讓他心裏產生任何憐憫和同情,他隻覺得惡心和憎惡,他覺得隻有用“畜生”這樣的詞語才能表達出他的內心感受。平子之死和眼前這位日本軍官的剖腹自殺是一把刀的兩麵,是這把刀殺死了平子,然後他又用它自殺,無論殺人或者自殺,都是那樣的無情、冷酷和不人道。

“呸!”剛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像是要把胸中不快吐出來似的,“他娘的活該!”

突然一隻手捂住他嘴,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聲喝道,“別出聲!”

王山田王老師?!他身邊還有高紀蘭等幾位老師。

“你、你們怎麼在這兒的?”走出一段路後,剛子驚耗地問道。

“我們就住在這附近啊。”王山田答道。

“那牛頭村……”

“那地方巳經暴露了,所以張隊長把我們安排到這兒來了。”

“張隊長也在嗎?”

“他正帶領工作隊在執行一項重大任務,不過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可是我還有……”

“走吧!有人正等你呢!”

“誰啊?”

“見了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他們走進一座村莊。村莊並不大,幾十戶人家錯落在山腰間,一個典型的北方山寨。

王山田和高紀蘭將剛子帶進一戶人家,推開門剛子傻了:二芬正端坐在炕邊笑眯眯看著他!

“你、你打哪兒冒出來的?!”

“我不是你襖裏的虱子嗎?”

與總部恢複聯絡後,旅長和政委驚出了一頭冷汗。

總部首長為多日聯係不上獨立旅都發火罵娘了!在所有積壓電文中,尤以那份“特別指令”最為緊急和重要。“特別指令”是由中共北方局草擬,經八路軍總部會簽,延安最高當局批準下發的。電令主要內容為:為貫徹落實中央關於進一步鞏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指示精神,通過電台廣播擴大抗日反戰在廣大人民群眾〈包括日軍中的厭戰、反戰力量)中的影響力,中共北方局經與南洋廣播電台多次磋商後,定於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寮海八路軍獨立旅轄區內〈具體地點待定\由中共北方局〈或八路軍總部,待定)首長接受南洋廣播電台主播兼記者織田加代夫人采訪,望寮海八路軍獨立旅做好接待和安全保衛工作。

“乖乖,北方局,總部首長要來咱們獨立旅了?!”讀完電文後旅長興奮不巳。

“是啊,令人鼓舞啊!”政委推推鼻尖上的眼鏡附和道。

“今天幾號了?”

“十二月十六號。”

“就是說,我們隻剩下半個月時間了?”

“時間緊任務重,我們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對了,這個‘特別指令’跟上次張隊長說的是不是一回事?”

“應該是吧,我記得他好像也提到過織田夫人。”

“是不是跟他聯絡一下?如果他們也是為這事來的,那正好一起商量商量,人家是專門幹這個的,是行家!”

“我巳經在和延安聯係了,如果核實無誤,那當然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