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林嬌嬌走進院子將工人們召到一塊兒說:“大伯大叔、大兄弟對不住大家了,昨天招呼不周,沒讓大家夥兒吃好喝好,大冷天還在外頭凍了一宿……”
工人們跺腳嗬氣七嘴八舌,跟著說些不鹹不淡的客氣話。也有年輕性急的問東家到底什麼時候開工,其他人跟著起哄,話語裏開始透出不耐煩。
林嬌嬌見再這麼下去怕要壞事,便強打起精神爬到木料堆上,扯高嗓音對大夥兒說:“實在對不住,這活怕是幹不成了……”
凍了一宿到頭來活還幹不成了,這回大夥兒有些按捺不住,人群裏一陣騷動。
“……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們家那點糧食,隻夠中午給大夥兒熬頓粥的。要再這樣等下去,晚上就得跟我們挨餓了……”
一位老伯站出來說:“他大媳婦,那你出個主意,隻要讓大夥兒別兜著氣、空手回家就成。誰家裏沒個仨倆的,等著吃食的?大夥兒說是不是啊?”
“大夥兒看這樣成不成廣林嬌嬌跺了跺腳下那堆木料說,“這些個木料好不好,值幾個錢,你們都是行家,都比我清楚。一個辦法呢,你們自個兒隨便挑,頂三天工錢,要有人覺著虧了,或者自個兒家裏還有點富裕,那就再等等,等過了這個月初五,我再給補上,大家說好不好?”
二芬披著件紅棉襖,雙手環胸倚在內院門口看著她姐這出“辭工演說”。眾工們有些扛上木料興高采烈地走了,有些圍著林嬌嬌在打欠條。二芬突發奇想說,要讓姐去頂那藥鋪,自個兒過來操持剛子這份家業,不是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嗎?
連續幾天跟蹤偵查,雲中商社那批神秘客人終於浮出水麵。“客人”總數在三十五人至四十人之間,男性,年齡在二十三歲至三十四歲之間,多數操東北口音,有少數三五人為吳語係方言。雲中商社隻是他們其中一個聯絡窩點,主力隱蔽在距寮海三十多公裏外的牛頭村內。現巳查明,他們的真實身份是延安直屬工作隊,隊長張大川,任務不詳,但有跡象表明,成功營救北平教師團後,目前他們正積極通過剛子與八路軍獨立旅取得聯係。
可當小泉將這一重要信息報告給內藤時,他卻沒任何反應。小泉驚1宅之餘又有幾分失望,他再次立正低頭報告道:“關於下一步行動,請聯隊長示下!”
“教師團也在牛頭村嗎?”內藤起身開始收拾辦公桌上的文件。
“是!”
內藤看看表說等下我有個會,你也一起來吧,先聽聽專家們意見。”
內藤指的專家是武器研究專家。從北平教師處截獲的那批“特製武器”圖紙送到上海後一直沒有下文,小泉聽說昨天下午內藤親自到碼頭迎接幾位重要客人,並設晚宴隆重款待,大概就是這批專家了。
會議桌上攤滿圖紙,一位戴眼鏡的禿頭專家邊翻著圖紙邊侃侃而談:
“……目前八路軍使用的子彈,除重慶配發那部分之外,主要是回收子彈殼複裝而成,射擊精度很差。自製子彈的關鍵是如何煉製出符合標準的純銅和鋅。而你們來看,這套圖紙就是一種土法冶煉純銅和鋅的裝備,一旦投人生產,八路軍就能夠利用現有技術裝備和原材料生產出純銅和鋅,進而生產出合格的子彈、手榴彈、炮彈和地雷了。”
會議室裏響起一陣驚呼。
禿頭很滿意這個效果,他微笑著擺擺手繼續說道:“更可怕的是這個彈藥配方。與常規彈藥相比,子彈推動力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射程加大至五百米左右。如果將這種彈藥填充到炮彈裏,一發山炮炮彈能炸平一座碉堡!在此基礎上,他們又設計出這款武器,它結合了步槍和迫擊炮的特點,威力遠大於步槍,但比迫擊炮輕便,適合單兵作戰,而且有極高的命中率。”
內藤皺著眉頭敲桌子說:“簡直聞所未聞!迫擊炮怎麼能和步槍合二為一呢?”
“其實步槍和迫擊炮在原理上都是一樣的,通過撞針撞擊底部雷管,然後火藥爆炸產生推動力擊出彈殼和彈頭。其中關鍵在於炸藥威力,從理論上說,如果子彈炸藥當量足夠的話,它就是一枚迫擊炮彈,步槍為什麼不能當成迫擊炮用呢?”禿頭專家又翻出冶煉設備圖和彈藥配方圖說,“還記得我剛才提到的這套裝備和這個配方嗎?你把這三張圖聯係起來看,看出什麼了?對,它們是一個整體,彈殼、彈藥和發射器三位一體……”
內藤問道:“聽說我們也有種叫‘十年式擲彈筒’的裝備……”
禿頭搖搖頭說:“我們那個其實就是個手榴彈扔擲筒,最遠射程一百七十五米,不能比,不能比。”
“為什麼不能比?”
“一顆手榴彈多大當量?三四十克11'不得了,迫擊炮呢,是它的十幾二十倍!這能比嗎?”
“以你們專家眼光來看,這武器的設計者大概在一個什麼水平上呢?”“它不是一種武器,而是一個係列,其中涉及材料力學、冶金學、化學和機械製造方麵的知識,所以它不是一兩個專家能完成的。”禿頭興奮地看看他幾位同行說,“他們這個團隊非常了不起,在世界範圍內也處於領先地位!”
他那幾位同行頻頻點頭,表示讚同他這種說法。
內藤疑惑道:“中國有這樣的人才嗎?”
“中國從來不缺人才!”
“可為什麼他們的武器裝備還這麼落後,這麼不堪一擊呢?”
“您把設計能力和材料、製造水平混為一談了。”
“我們國內兵工廠能根據圖紙生產出這種武器嗎?”內藤又問。
“不容易。這款武器對發射管,還有底針要求非常之高,這種鋼材目前世界上隻有少數幾個國家才能夠生產。”
“我們沒有這種鋼材嗎?”
禿頭搖搖頭說:“所以我很想知道,設計者是怎麼解決這問題的,另外我們還有幾個技術細節……我們能與他談談嗎?”
小泉望著內藤心裏喊道:答應他們吧,拜托了!
內藤起身向他們幾個深深一鞠躬說:“非常遺憾,他們巳經被特別移送天津駐軍司令部了。”
禿頭和另幾位專家掩飾不住一臉遺憾,夾起圖紙走了。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小泉實在憋不住問內藤說:“您為什麼不對他們說實話呢?”
“你讓我說什麼?說他們又被八路搶回去了?”
教師團在工作隊手裏,而工作隊在我小泉手裏!小泉實在不明白,這次聯隊長為何如此優柔寡斷:“可現在明明巳經瓜熟蒂落了,我們為什麼還遲遲不動作呢?”
“大本營密電……”
小泉肅然立正。
“‘茲事體大,關乎聖戰之全局,切勿貿然出擊,靜候下一步行動指令’,聽明白了嗎?”
“不明白。”
內藤背手站在窗前:“其實我也不甚明白。”
“一個教師團哪怕他能造航空母艦,也不至於‘關乎聖戰之全局’啊?”
“還有,什麼叫‘貿然出擊’?難道聽憑他們落到八路手裏而無所作為嗎?!”
內藤突然從窗前轉身盯著小泉問道:“如果現在收網你有幾成把握?”“百分之百!”
內藤拍拍他肩膀說:“你總是把話說得太滿,年輕人。還是‘靜候下一步行動指令’吧!”
當張大川雙手和楊子敬緊緊握在一起時,剛子心裏這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楊連長是吧?延安工作隊張大川。”
楊子敬立正敬禮道:“報告首長,獨立旅旅部參謀楊子敬敬禮!”
羊糞蛋什麼時候成旅部參謀了?剛子嘀咕著正要開溜,張大川攔住他說:“別走啊,好不容易見到老同學,來來來,坐下一塊兒聊聊。”
“你們談你們談,我這身份不合適……”
“廢什麼話呀?首長叫你坐你就坐!”楊子敬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張大川說,“我們旅部首長聽到你們消息以後十分高興,但考慮到首長和同誌們重任在身,當前敵情複雜,所以特地派我來請示一下,看首長和延安方麵有什麼指示,或者需要我們獨立旅配合的工作。”
聽羊糞蛋來回兜圈子,剛子不以為然心想:鬧半天八路也玩虛的!
“楊參謀客氣了。這次動用剛子請你下山,主要是因為延安方麵一直聯係不上你們……”
“是。”楊子敬看了剛子一眼,首長還真不拿剛子當外人了?
“我們這趟來,原本並不打算與你們獨立旅聯係的,但後來情況起了變化,北平那批赴延安的教師專家,你們當時接到電告沒有?”
“這個,我不太清楚。但後來我們確實有過一個營救計劃,隻是……”“這批老師專家是我黨的寶貴財富,延安方麵高度重視,有關方麵一開始就做了周密計劃,通知沿途地下黨組織和根據地部隊做好迎送工作,你是旅部參謀,當時你真的一無所知嗎?”
延安來的首長就是目光敏銳,當時自己正在上莊老鄉家養傷呢,怎麼會知道電報的事呢?楊子敬從椅子上起來立正道:“報告首長……”
張大川微笑著擺擺手說:“坐下說坐下說。後來他們在寮海被俘,你們旅,主要是這裏的地下黨組織做了大量工作,平子同誌光榮犧牲,這些我們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們為什麼被俘?這當中哪個環節出問題了?好在現在他們完璧歸趙……”
“他們還都活著?”楊子敬興奮地問道。
張大川答道:“經過一段時間調查,我們終於找到了一點線索。我先介紹一下背景情況,待會兒再讓你們看出好戲。平子同誌之所以率地下黨同誌孤軍奮戰最後壯烈犧牲,是因為當時老師們扣押了三名鬼子,以致風雲突變,這些你們都知道了吧?”
楊子敬點點頭。
“當時扣押鬼子的主要有一名老師,叫李茂才,這人剛子見過。”
剛子又點點頭。
“他其實是個日本人。”
剛子和楊子敬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這太出乎意料了!就像小時候看戲,戲台上紅臉轉眼間變為白臉,忠臣突然成了奸臣一樣,他們都會
這樣“啊”一聲,以示驚訝。
“準確來說,這位李茂才老師是個日籍中國人,至於他與被扣的曰軍士兵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出手,還是聽他自己怎麼說的吧。”
說話間,鄭責陪同李茂才和王山田等幾位老師走進屋子。
“坐吧。”張大川朝他們做了個手勢,將楊子敬和三位老師互相做了介紹後說,“今天我們當著楊參謀麵,把有些事情了斷一下吧。”
“了斷”這詞用得有些重,他們三個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眼。
“什麼事這麼嚴重還要首長出麵了斷?”王山田問張大川說。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張大川轉身問李茂才說:“聽說李老師原籍是在日本?”
“不,我是中國人。”
“你和那個倉井不是同班同學嗎?”
“那我也是中國人。”
“你不要有什麼思想顧慮,無論年齡、性別、出身、黨派、國籍,隻要統一在抗日救國旗幟下,我們就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
“首長我真不是有什麼顧慮,我真的是中國人!”
“那你上千葉音樂學院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父親當年參加滿洲拓荒團來到中國,後來娶了我母親生下我,我母親是中國人,我身上有一半中國血統,所以我從來認為我是中國人……”
“首長問你為什麼去日本,就讀千葉音樂學院和倉井成了同學?”王山田不耐煩李茂才囉嗦,急著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