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寧是2000年從大學畢業的，對這個學業優秀的學生，校方有意勸導他考研，並有留他以後在校任教的企圖，任寧謝絕了學校的好意，想盡快學有所用，對自己的專業，他頗有信心，無邊無際的建築工地，方是駿馬馳聘的用武之地，它比留在學校的前景更為廣闊燦爛。盡管2000年時大學生就業並不順利，諸多專業已顯現出供大於求的尖銳矛盾，但對於畢業於名校又學業優秀的任寧，則另當別論，正像皇帝的女兒，還愁嫁不出去嗎？任寧順利地躋身專業對口的省級建築設計院。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卻沒有任寧想象的那般順當如意，生活不像他認為的，隻要有本領，業務優秀，自然會得到合理回報。這種多年形成的觀念意識，不僅是在工作中的交椅排序，更是在看房購房的切身體察中被慢慢地粉碎了！任寧哪裏服氣，他不信，以自己的實力和奮鬥，弄不到一套如意的房舍，為房子，他依然在拚搏。
一向為人師表，又師心自用的任致遠，如今也在變，他的變是從兒子們身上開始的，確切地說，是從兒子們與房子的差異開始的。大兒子大寶，一對下崗夫婦，至今住在紡織廠六十年代蓋起的平房裏，衛生間還是多家多戶公用的呢，至於房舍麵積狹小擁擠就甭囉嗦了；三孬卻住著四室兩廳兩衛154平方米的寬敞套房，不僅如此，聽說他最近又弄了第二套住宅，他那個小家哪裏用得了兩套房；最使老人不平的是小寧，大學畢業好多年了，在建築設計院幹的又不錯，到如今還在為一套房子煎熬奔波，盡管三個孩子都是親兒子，可是，這公平嗎！還有德運那老板，早先也是自己的學生，那真是個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的差等生，回回考試，總有幾門功課不及格，可如今，是大老板啊，上億的資產，過著天堂般的生活，反而，自認為的好學生，哪一個能跟德運比？這世道怎麼啦？愈來愈看不懂了，過去說，工人階級是主人，是當家做主的，如今，這說法過時了，再加上大寶那紡織廠不爭氣，工人們隻能擠在那過時的老平房裏，咱沒啥說的，對老大。可是，如今對知識分子是重視的啊！小兒任寧不能說沒知識吧，又在專業崗位上，怎麼混的還不如三孬，這就奇了怪啦！至於二姑娘任宜，人家兩口子是幹部，如今叫公務員，又都是“長字輩”的，他們自有“長字輩”的優勢，老教師就不加理論了。就是對任寧的境況，做父親的總在牽掛著。一天晚上，老人實在憋不住鬱悶的心思，就把任寧叫過來說：
“小寧啊！婚期不要再拖了，不就是房子嗎，人家靈靈不願意跟爸媽住一起嘛，我跟你二哥哥說說，叫他把那套閑置的三房兩廳借給你先用……”還沒等老先生將話講完，任寧發脾氣了：
“誰要去跟任宇借房子，誰自己去住，我這輩子就是不結婚，也不會找他借房！”
父親知道小兒子的脾氣，自幼小寧就特自尊，特有骨氣，哪裏會因房子求二哥幫忙，在他心中，任宇是差等生，哪裏能跟優等生的自己相提並論，更不能翻過來，讓自己求他。想到這些，父親還是理解小兒子的，他變了一下角度，說：“要麼，我找你姐，他們路子寬，叫你姐夫弄一套經濟適用房，那價格在道道，合理。”
“爸爸，你就別煩我了！我就不信，我弄不了一套房，你要是再煩我，明個我搬單位住宿舍去！”父親聽著兒子的氣話，不再囉嗦了，他知道，小寧的倔脾氣，他是不要任何人的幫助，也不走任何關係，去實現買房子的事，他依然很自信，盡管已碰了許多釘子和障礙，對於房子的事。
五
在金碧輝煌的貴人香大酒店，占市長麵對創造土地奇跡的有功之臣，正發表著熱情洋溢的講話。可圍坐30人的圓形餐桌，坐著他的同仁要員，還有平原市發改委、國土資源局、城建局、財政局、拍賣行，土地評估中心、東成開發區、招商辦的頭頭腦腦，幾家媒體記者也在其中，可謂高朋滿座，濟濟一堂。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朋友同仁：首先，請允許我以市長的名義代表市人民政府，向在坐的諸位功臣敬上第一杯酒。”占市長已將斟滿的茅台酒高高舉起，隻是向左右身邊兩位同仁碰了碰杯，然後將手中的酒杯落在餐桌上，發出清晰的響聲，在坐的賓朋隨之紛紛效仿占市長的動作，表示大家的酒杯已上網相碰，之後就飲去杯中酒並學著占市長的動作，將酒杯翻轉九十度，以示酒已喝幹，“今天的土地拍賣我們打了個大勝仗，一個漂亮仗，這是個創造奇跡的時代，是個偉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我們沒有辦不到的事，隻有想不到的事，你說，是吧，安市長。”占市長將頭轉向左側，盯住政府副市長安明，“原來咱們都沒想到吧，一畝地能拍出128萬元的價位，是不是，安明同誌。”安副市長知道，先前他估價要拍的土地，一畝地最高也就是一百萬元，是的，自己是有點兒保守，怨不得占市長一直批評自己思想不解放呢。對視著占市長犀利的目光，安副市長忙對答道：“是的，是的，畢竟過去政府沒搗鼓過拍賣土地的事，沒經驗啊！”沒經驗是真的，有教訓也是真的，以往的土地出讓金是太低了，這一點，政府的官員一個比一個清楚。如今土地一拍賣，價位一下子躥上去了，這才算市場經濟，合乎市場規律。這辦法好，對政府有好處！以後再不會以超低價位出讓土地了！思來想去，在坐的人物就形成一種聲音，為土地拍賣叫好……
俗話說，“有錢好辦事。”政府要辦的事很多，往往因為資金問題，不得不使諸多該辦的事擱淺。若事事伸手向上級、向國家財政要錢，來辦政府的事，那是行不通的。而且，上級領導會有看法，進而影響官員的進步和升遷，哪一級領導都愛說這樣一句話，“發展才是硬道理。有條件要發展，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發展。”這話的實質是發展是必需的。有資金投入當然要發展，沒有資金，要想方設法弄到資金保證發展。想方設法？這不，“賣地！”多現實的辦法，多好操作實施的手段！不需要生產製造，更不用投入科研，隻要動用政府行為，將那些現成的土地轉一下手，白花花的銀子就滾滾而來，實在是進財斂錢的妙方高招。
占市長與大家喝第二杯酒時，興奮地離開了坐椅，端起酒杯巡回起來，與每個人碰盞共飲，同時道出熱乎乎的暖心話語。這種舉止是領導的一種藝術，幾句肯定或表彰的言詞，能使下級受寵若驚，銘記心頭，進而成為一種動力和鞭策。與大會作報告鼓動聽者的效果可謂天差地遠了。當占市長走至平原市拍賣行錢經理的位子時，小錢早就站起身子迎候了，占市長與他碰一下杯子，隨意地說，小錢啊！幹的不錯嘛，繼續努力啊！接著欲要下酒，錢經理卻十二分誠懇地說，占市長，您隨意，您隨意，隻要感情有，喝水也是酒嘛，您多保重啊！咱平原市就靠您啦！說話間，二人酒已下肚，錢經理突然又將酒杯伸至跟市長斟酒的小姐臉前，“來，再斟兩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占市長。”小姐立馬將茅台酒往他的杯中倒，占市長隻好放慢腳步，待他飲第二杯酒。杯子滿了，錢經理沒有立即飲它，隻是將身子往占市長身子跟前移了移，很認真又頗神秘地說：“占市長，我算了筆賬，今兒個的拍賣，比咱過去賣地多收了多少？”然後，他將眼光畫了個360度的圓弧，環視大家以後，又自問自答道，“不得了啊！占市長，就這四百畝啊，一下子拍了五億一千二百萬啊！了不得，不得了啊！”其實，這麼簡單的數學，大多幹部都懶得算它，所以沒人回答錢經理提的問題，隻有綽號鐵算盤的錢經理，隨時隨地在撥弄著數字。聽到這麼振動人心的數字，占市長心花怒放了，不由自主地動了感情，也讓小姐再斟一杯，欲與錢經理再飲，錢經理卻奪過市長的杯子，舉杯仰脖一飲而盡，說：“您多多保重，多多保重。”爾後又將他的嘴貼近市長的耳際，耳語了幾句，盡管聲音很小，還是讓身旁的財政局局長聽見了，他向市長說，這土地拍賣，仍然有潛力，別看今天一畝地拍了128萬元……當然，此時此刻占市長最願意聽這話啦！
對於錢經理，沒有比市財政局局長更了解他了，這個小錢，早先是財政局預算科科長，可為少年得誌，躊躇滿誌，一心想早日晉升財政局副局長，之後人事變動目的沒有達到，正好財政局下屬的平原市拍賣行經理死了，小錢主動請纓，要辭掉預算科長的肥差，去拍賣行大顯身手。其實他的目標瞄的還是財政局，局長心裏清楚，這小錢天天做夢都想晉升局長。剛才他的表演有點叫財政局局長厭煩，想，如今的人咋的都這個樣子，想升官沒錯，誰個不想是假，可不能想得這樣下作。唉，這個小錢，竟然跟市長胡吹，今天拍出的地價已經漲得不少了。財政局局長想，地價該停頓一下，休整一下。他知道，為這次拍賣土地，事先做了許多幕後工作，采用了許多手段，有一些做法是違背市場規律的，有一些做法也有悖於傳統的職業道德，個中的故意炒作和虛張聲勢，硬是把土地燒得熱上加熱，成了燙手的山芋，誰攬到手裏，也沒把握賺大錢，除非房價也離譜地上揚……這個小錢同誌，把弄成的高地價，還要往上漲，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他不是為討好占市長嘛，討好占市長，為的不是升官嘛？唉！與財政局局長有同感的是安明副市長，安副市長也不希望把土地出讓金定得太高，那樣對自己的壓力太大，操作起來也很吃力，而且，眾多的房地產商會失去自信和積極性，他知道，今天的拍賣，有不少房地產大亨都在罵娘，那些老謀深算的有些資曆和經驗的業界人物，並沒有報出離譜的價格，拿到地的人，是涉獵房地產時間不久，又年輕氣盛的少壯派人物，那些有實力有閱曆的老板，都叫這小子毛孩子。
這人，其實沒有多大家產，背後靠的是一家銀行，他在舉牌報價時，眼睛連眨都沒眨，隻要有人報價，他就敢往上加，遇上這人，結果當然離譜了。安明已經發現，諸多房地產商正竊竊私語，企圖聯手與拍賣市場對抗，逼政府壓價。可是，他們能成嗎？中國的市場，從來不缺少“毛孩子”，倘若政府不在關鍵時刻出馬調控，采取行動，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事！這時間，他有心站出來，想吹一絲涼風，希望現場的氣氛降降溫，把對土地拍賣的期望值稍稍減一減。還沒等他說話，占市長與發改委的頭頭碰盞了，邊碰邊交流得火熱，隻聽那個血氣方剛的法主任說（發改委主任姓法）：“占市長，高明啊！這一招算是給咱市注入了強心劑；不，是輸進了新鮮血液；不，是營建了造血功能。平原市八縣七區，一萬二千平方公裏，有的是地，隻要拍下去，啥弄不成，啥不能做啊，咱原來發愁的‘步行一條街’、‘老百姓廣場’、‘老城改造’，南部‘汙水處理場’、‘新政府辦公大廈’、‘平原超五星冠軍大酒店’，‘行政區現代綠色園林’，這麼多待上項目，都找到資金來源了，嘿嘿。”“是啊！咱們是使國有資源大大增值啊！這叫取之於國，用之於國啊！哈哈……”占市長爽朗大笑地說，“不過，也得精打細算喲，要發展嘛，方方麵麵都有工程喲，用錢的地方太多啦。”
氣氛在極度升溫，國土資源局的何局長已站起身子，迎接占市長的親近。“來，小姐，把何局長的杯子斟滿。”“斟滿、斟滿。”何局長滿臉賠笑，將酒杯往服務小姐跟前伸了伸，當兩人舉杯相碰，酒爽利下肚以後，占市長並沒有急於離開這個方位，他有話要說，對何局長，市長顯然將他看得很重，“還記得嗎，何局長，上次我在你們局長辦公會上說的話嗎？”“記得，記得，占市長的指示，怎能不記得呢，嘿嘿……”“那——你說說看。”占市長可不是好打哈哈的人物，他很認真，且善抓落實，對政府的指令。何局長放下空杯，小姐邊往杯中斟酒，何局長像小學生背課文樣道出了占市長的指示：“作為地方國土資源局的負責幹部，一要有大局意識，二要有責任意識，三要有擔當意識。還有一條更重要，就是具有將地方發展與國家政策統一起來，找到兩者交彙點的能力和智慧。”
占市長聽著何局長倒背如流的詞語，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看來我沒有選錯人。”占市長又將目光對向圓周，以居高臨下的口氣道，“什麼叫大局意識，大局就是發展，當然，要發展肯定有困難，倘若不發展更困難，知道嗎；什麼叫責任意識，我們幹部，特別是政府職能部門的負責同誌，對平原的發展要有自覺意識，有主人翁意識，有主動意識，把發展當作幹部的天職；至於擔當意識，實際是責任意識的深化，遇上難以預料的困難、風險，不能推諉耍滑，更不能退縮溜號，要敢於挺身而出，敢於擔當，自覺頂缸。大家都是明白人，這是做幹部的基本素質，還用多講嗎。哈哈！何局長，你是關鍵啊！對咱市的發展，表個態吧！”“好，再來三杯。”何局長又喝下一杯，說，這一杯落實了大局意識，喝下第二杯，說，這一杯落實了責任意識，喝下第三杯，說，這一杯落實了擔當意識。
“好，好。”占市長對視著何局長的爽快姿態說，“通過酒風看作風嘛，有這種雷厲風行作風的局長，能弄不出土地嗎，要發展，當然需要土地，要將集體土地、農業耕地變更為可開發的建設用地，當然不容易，甚至難上加難，一天比一天難，難道因為難就停止發展嗎，當然不能啊！這就是考驗我們幹部的時候了，是有勇有謀、能攻能守的人才，還是平平庸庸、因循守舊的庸人，我們做領導的，心中自有一杆秤的，哈哈……”
對於占市長酒場吐露的真言，安明副市長理解得最到位，占市長所謂的有勇有謀，勇就是敢於弄地，敢於在國家強調嚴格控製國有土地，特別是農村耕地的大局勢下，依然知難而進，不能畏首畏尾；謀就是機敏智慧，圓通練達，遊刃有餘地踩紅線和打擦邊球；至於能攻能守，要求就更高了。攻，即有能力將土地拿得下，守，即萬一因土地出了問題，甚至引發“大禍”，要頂得住，抗得穩，不能讓這種“大禍”株連他人，連累“無辜”；說白了，就是在遭遇“不測風雲”之際，一線幹部要像當年黃繼光一樣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槍眼，以保護同誌們安然無事，繼續進攻，取得勝利。否則，就被占市長劃入平庸守舊之輩了！安副市長雖然能將市長的意圖精神領會得十分透徹，卻不情願去做。
安明是一個知足的人，他的知足來自明白，他有自知之明，能當上平原市的副市長，已經很滿意了。他知道，像自己這樣品德素質的人，在大學同窗之中並不乏見，他們大多人的地位和生活不如自己，能坐上眾人垂涎的副市長寶座，已經夠幸運了，以後能不能再晉升，就順其自然吧，何必為攀高位冒風險呢！可是，進入政界之後，就身不由己了，你滿足現狀，有人不滿足，你想順其自然，有人偏要勇於進取……唉，咋辦？要害是如今想做官，做了官又想做更大官的人越來越多啊！這麼多人很快地彙集起來，猶如一股強勁的潮流，不由分說地就把你挾持住，使其順流而下了。安明沒有占市長那種昂揚向上的激情，他很冷靜，又頗現實，他滿足現狀，又十二分的珍重已獲得的地位和榮耀，對時下強勁的潮流他並不苟同，但是，他決不會我行我素逆潮流而動。當然，有了這種意識的安副市長，隻能隨占市長的身影亦步亦趨了。正是這樣，當熱鬧豪華的慶功宴席在市長的熱情洋溢的話語中謝幕時，安副市長隻是蒙頭轉向地跟著大夥的腳步，出了燈紅酒綠的貴人香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