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他叫你可憐他,其實你比他更可憐。你們人呀,最虛偽,最投出息她明明知道,女人的不幸來白於男人,可她還是喜歡登門而來的全是男人。女人來了,她不熱不冷,分文不讓。又容易想起這個女人的家親親熱熱,就暗暗地動了氣老天爺不公男人來了呢,她笑臉迎送。買斤鹽可以多四兩,買瓶酒可以少收七毛八毛,外村的男人買了台黑白電視機,她少收人家二十多塊金煩堆,隻有個男人讓她煩惱,這自然是鄭夭均了。
鄭夭均有誌氣。他從來不買眾樂商店的任何東西。他寧肯撐船十幾裏,去琵琶鎮買封火柴瓶醋。可是,他倒比別人來的勤。
進店,鄭夭均的臉就鐵青鐵青了。他毫不客氣地出入櫃台內外。他習慣於用那個食指彈彈貨物,逐件逐件地彈:酒,服裝,洗衣機,電風扇,電視機,―他尤其愛彈電視機的熒先房。
真該用刀給他剁下來水紅子奶奶常常思忖。這是啥弟叮須刀。這是啥抹臉的裏雪花脊祛斑霜。祛啥斑祛雀斑,天均依舊彈著。刮臉的。裝電池的。她沒好氣。他彈著個式樣別致的小瓶。就是鼻梁上的蠅子屎。你買瓶吧,她故意愁頭,子況仔下民裏。
我沒糞拾啦裏惡心雀斑是祖宗的血脈管的,胎裏帶我不信能抹掉妙不信就罷反正賣了百多瓶。
抹死誰抹爛掉誰的鼻子。
鄭天均在彈完貨物之後,冷冷地笑著:地主,地主。大搖大擺,踩得地左傾右斜走開了。
早晚要坑他回:水紅子尋思著五月姍人夜深了。俠俠的湖麵愈加安祥寧釋。天上有了些浮雲,奇形怪狀的,全是些銀灰色的動物。寥廓的天空被裝點得生動了些,而月亮呢,則襯得淒迷了。
眾樂,商店前,金煙堆的圓月還在興頭上。
以鄭夭均爺爺為首的幾個長輩人,坐在首位,指揮切。
敬酒,罰酒,勸酒,碰杯幾十斤烈性酒喝下去了。桌子上早亂得蹋糊塗,酒裏有菜,菜裏有酒。
幾年青年人散了架,縮在桌子底下,頭枕著地,紅紅綠綠地吐著,先是急流直瀉,慢慢就變成半天吐半天吐。
婦女和孩子們笑得很開心。
天均爺爺也醉眼鬆惺了。嘴角積滿白沫,不住地打哈欠,說話含混雜亂:,我不怕我怕誰誰怕我誰敢不―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的是大家的大家的是金煙堆的老天爺有眼憑良心說,我鄭天均哪裏不好對得起祖宗喝酒
呼百應,男人都端起杯子,飲而盡。
眾樂商店門旁,廣播杆子上的大喇叭夢吃般地響了,嘶嘶啞啞,是鎮廣播站播放的歌曲我望見了你呀,你可望見了我天遙地遠,息息相通些年輕人附和而唱。
天均爺爺很惱火,跌跌撞撞走去,對著廣播杆子就是腳,即刻跺啞了。天均爺爺望望震得左右搖擺的喇叭,笑眯眯地將腳跟向上提,說:抬抬就打斷你的鼻梁水紅子奶奶就坐在商店門口,心裏又添了把火。
天均爺爺暈暈地膘著眾樂商店的牌子,用他那個堅實有力的食指彈了陣子。
天厚爺爺還不從鎮上來有誰驀然想起鄭天厚。往年,不論他有多忙,也要趕回來與金煙堆的老少圓月。
天均爺爺看了那人眼:人家忙。你想他了先替他喝杯。
那人隻得喝下去。
天均爺爺又說:來,叫您水紅子奶奶也替他喝杯。
那人送過去灑杯,滿滿蕩蕩。
水紅子奶奶仰臉就幹了,鄙夷地對天均爺爺說:光男人能裝酒生天均爺爺拍案而起:票鏢漂漂水紅子橫下條心,趁他已經有了醉意。
天均爺爺倒了兩碗酒。
圍觀的人群裏嚇壞了天均奶奶。她跑上前,兩碗酒全倒在他上:你是老大伯,人家是你兄弟媳婦。
天均爺爺看了老伴許久,指指她的鼓鼓的肚子:少操心,別擠著碰著老天爺不公我認了,罰錢吧法辦吧,說著說著,聲淚俱下了。
點也別喝了。天均奶奶說。
胡說
喝啤酒吧誰提示說。
天均奶奶走進商店:拿兩瓶吧,啟開蓋。
水紅子扔奶拿了啤酒,到內間啟開蓋。她悄悄地倒出叫些,又小心其翼地朝兩個瓶裏撒進些熱尿。
她眼看著天均爺爺很饞地喝著,心裏的怨氣釋出了。待到瓶喝完,她心裏又感到微微的寒冷此時,她想起了她的男人鄭天厚,他是從不曾誤過圓月的呀為什麼至今還遲遲不見人影她走出村子。見了風,酒力發作了,她的臉燒得紅撲撲的,頭也昏昏沉沉,心裏象有湖明水在衝洗著。
水邊暄軟暄軟。每步都有踏空的感覺。
水草薑萎。每個草尖尖上都挑著顆閃閃的露珠,風難搖落,卻點點地浸潛在她的腳上小腿上,宛如無數涼蟲兒舔舔。
湖上呢,森森的葦叢裏傳出怪裏怪氣的鳥聲,遠遠的有機船喂唯地叫,探照燈在茫茫大湖上渺小如管昏黃的手電筒。)
條金色的小鯉魚拐子傻頭傻腦地跳出水麵,落在水邊的草棵子裏。水紅子奶奶捧了它,讓它在手心裏折騰。它的每片鱗都象顆眼睛,都能看透她的心緒。它的尾巴精巧地拍拍她的手腕,算作告別,下又騰進水裏去。圓圓的漣漪圈圈怡然擴散哪有駛來的小船哪有男人的身影小她以掌拍打著昏昏沉沉的頭。隱約聽見誰在她身後嘿嘿地笑。她緩緩地轉過身,驚得腳退到水裏。卻是個體魄高大的男人衛卻是個有著健美白哲的身軀的男人卻是個披了水珠的淨光光的赤身男人她感到目眩,窒息,身子搖晃。她與他就在步之內對峙著。
傻子天平爺爺仍然嘿嘿地笑。然而,他笑得越發殘酷越發凶狠了。
水紅子奶奶不知道會有什麼發生,她不去想,不能挪動半步。腦子裏似有鍋沸水。
條紅蛆繃從他腰間爬下來,身子徐徐拖長,那裏,洗澡時被蚌殼劃破了。
她神差鬼使地伸出了手,輕輕撫撫那個小傷口。
競然象是按住了個神奇的電鈕。驟然間,他吸橄聲長叫,氣勢如幽穀虎嘯他周身都痙攣了,骨節咯咯喘喘地炸響。他的眼裏射出兩道熾熱的光劍,組含了敏銳與朝氣。
刹那,她被這目光擊中了神經中樞。她昏昏噩噩地閉上了眼。身子呢,頓然成了團棉絮。恍惚之中,被他的手稍稍撥,她就飄飄而起,向村子的方向敗了敗,又悠悠地飄落下來。再後來,她隻感到天變了,雷電大作,風狂雨驟。
她徽懶地從草地上坐起來。
湖上還是安祥的,靜謐的。
月華冷冷地潑在她身上。
那個傻子呢旁,扔著那串骨頭,回到她的商店,首先撲入鼻腔的是那瓶澀澀的甜絲絲的敵敵畏氣味。聽不清它又講些什麼。她擰開了蓋,瓶口抵著下唇,果敢地往嘴裏倒。她喝了口就把瓶子扔到後窗外了。她學著男人吐酒時的方法,手指在喉嚨裏攪著,怎麼也攪不出來。她峭口香皂,這才吐出了腔混和了種種滋味的無名水。
她理理亂蓬蓮的頭發,支撐著坐到商店門口。
零零星星的,婦女和孩子哼著小曲兒回家去。男人們是貪杯的。
鄭天厚到底還是來了。提了箱筒裝的青島啤酒。夥青年人搶了,咖嘯地揭開了蓋,喝得臉上脖子裏都是啤酒。
鄭天均爺爺精神煥發。他兩付舞舞紮紮,如大吊車的長爹,會兒把這個抓過來,會兒又把那個推出去。人們又象盤棋子,被他兩手撥弄得嘩嘩亂響。
人們同天厚寒暄起來,有稱他叔的爺爺的老爺爺的。
五六個青年人擁而上,又敬又罰,酒杯個碰個地擠在他翰前。
鄭天厚在鎮上已經喝了不少。他撼撂太陽穴,說道:我在自己家門口喝自己爺們給的酒,心裏好受他開始掃蕩麵前的擠得滿滿的酒了。杯酒到了他的唇邊,就聽得吱吱響,杯子就空了,並不用翹起杯子往嘴裏倒,仿佛嘴裏安了個小抽水機。吱岐了二十下,二十杯酒就全幹了。
幾個晚輩與天厚爺爺碰杯,沒幾下就醉倒了。
鄭天厚天均爺爺厲聲喊道,幹吧天均爺爺端來兩大碗白酒。他那個食指彈彈碗沿兒,語未發,把其中的碗喝了。
幾個青年正纏住天厚爺爺聊天。
琵琶鎮又有啥好事青年間。
好事多啊裏俺廠的羽絨服打入了國際市場。外國人都熱穿啦還有,廠裏最近還要招工,男女都要青年們激動了,問得更為繁瑣熱烈。
鄭天厚天均爺爺的食指狠狠地彈著天厚麵前的那個大碗。
天厚笑笑,喝下去。
人們身上冷地膊的。相互審慎地觀望。
也不知到了幾點鍾。月俄慘白慘白。
鄭夭均爺爺又說:滴酒罰三杯他倒拿著自己喝的大碗,控了陣子,的確沒有控出滴。他拿過天厚爺爺的碗,剛翻,就澆下線細流。
他不容別人阻止,又倒上三杯。
天厚不勝酒力了,眼裏布滿了血絲,他麵對著天均爺爺,反向道:誰興的規矩我興的天均爺爺不倒翁似地搖著身子。他把個月餅送到唇邊,咬了十幾次也沒有咬住,硬硬地直往鼻孔裏撼。你興的沒用天厚爺爺趴在桌子上,闔了眼,腦袋枕在個菜盤裏。
三杯,你少喝滴也不行。
我不喝了,明天還要忙我和你不樣鄭天均仿佛被蠍子璽了,忽地站起來。你和我當然不樣你能,你能你有的是錢,全忘了本家爺們。你是地主我是勞動得來的我光光榮你不仁不義沒臉沒皮我鄭天厚無愧良心你鄭天均難受啦裏你能怎麼我我能怎麼你了你三回看我六眼小吃了我搶了我,對對對你會搶鄭天均爺爺怒之下把個桌子掀翻了,杯盤爆裂。
人們趕快圍上來,個個目瞪口呆。
我就是會搶搶搶搶搶你想犯法你不敢我敢藝我敢生老天爺爺講個公道天厚爺爺轉眼間好聲如雷了。
天均爺爺抓起瓶灑,氣喝了三四兩。他扔了灑瓶,踉踉蹌蹌竄到眾樂,商店門前,對人們喊著。砸了搶了這個商店天大的事有我地主老天爺搶按戶平分村子裏沒有任何聲音。
水紅子奶奶失神地自言自語:搶吧,分吧,幹淨了好誰不動手就不是金煙堆的種:天均爺爺捶胸頓足,哭嚎著,平分了它祖宗他揮動兩個拳頭,搗碎了門窗玻璃。手上,胳膊上,臉上,全是血了。他又親自動手,抱出來煙箱,抱出來電視機-趟趟,商店裏亂了。
他忽兒拿出個棍子,哄趕幾個邊巡猶疑的中年人中年人進屋搬東西去了。
天均爺爺象入了魔,力大無窮,兩胳膊夾就把櫃台端到外邊來。
看看外邊越堆越多的貨物,看看血淋淋遮了真麵目的天均爺爺,不知誰哭了。這哭聲傳染得極快,孩子,女人,男人,全都哭了。村子裏回蕩著嗚鳴的風。人們哭得那麼虔誠,那麼傷心天均爺爺看見了趴在桌子上酣睡的天厚,個箭步跳過去,象搶隻牛犢搶起了他:我要把他扔到葦地裏金煙堆沒這戶軍水紅子奶奶和天均奶奶同時跑過去,與天均爺爺爭奪天厚。水紅子奶奶看看沉睡的男人,無限的同情和痛惜油然而生。冤家她罵了句,顧不得眾目睽睽,抱住天厚的臉親起來。
如同火上澆油,人們的哭聲更高了。
天均爺爺還抱住天厚不放。
丟開丟開天均奶奶捶打著男人的背。天均爺爺象座鐵塔。天均奶奶急了,趴在他的胳膊上就咬。
天均爺爺鬆了胳膊。他大惑不解地看看老伴,用足力量拳打過去。天均奶奶鼻子裏嘴裏血流如注了。
你你她望著自己陌生的男人,步步向後退。終於,她利索地從肚子上拽下那個小紅布袋,重重地碩在他臉上。
天均爺爺象是被雷電碎然擊,癱倒了。他的心個刺疼,股熱血從口中噴出來。人們忙去扶他,他揮開眾人,狠狠地說我抬抬―他四肢撐地,努力欠起了臀部,離地不到虎口,便沉重地夯下來,再也不能動動了。
人們全是默默地低下了頭。沒有個人哭。
天空掉下天鵝的鳴叫。
天忽地大亮地上的根魚咧根頭發也十分顯眼。
月亮呢,似乎很低很低易也許用竹篙就可以打下來,象在樹上打隻蘋果。月亮也比往常潔淨了,動人了,蒙了塊淺紅淺紅的紗巾,縷縷的風抖落下漫天的紅色的粉。朵漂亮的雲在月亮上掩出個塊口,月亮就吏新鮮了,不那麼死死板板的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