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抹去眼淚,慢吞吞地開始說,這是70年來,她第一次看到故人的相片。她說,王家二小姐的父親是陪都時期、內戰期間重慶有名的商人,他一生也算樂善好施,扶危濟貧。王家隻有一兒一女,老大是兒子。國民黨政府執政時期,北碚作為很多軍官和政要的官邸所在,頗有些政治氣氛。王家老大在政府機關裏任職,二小姐則是個天真爛漫的女校學生。王家小姐頑皮愛鬧,常常去哥哥工作的地方找哥哥玩,哥哥上班的地方常常有些國民黨軍官出入。一次偶然的機會,二小姐與一個年輕的校官相遇,校官被二小姐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吸引,兩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無奈的是,這個校官是有家室的。
在那個年代,公務軍官納妾,是要處以重罪的。所以即便二小姐最後懷了校官的孩子並生了下來,也隻是被這個校官以一些理由將孩子收養了去,並且不準二小姐對人說自己是孩子的生母,也不讓二小姐進家門。
對這個校官來講,保住軍銜、名譽、地位,比保住一個女人的一生幸福更為重要。原本二小姐有個得勢的父親和大哥,但他們卻在這個校官麵前,被壓得根本抬不起頭來。她父親得肺病去世後,大哥更是一蹶不振,最後被校官隨便安插了一個罪名,直接發配到了兵營。
婆婆說她自己是個孤兒,從小就跟著養母,養母恰好也是這個校官府上的傭人,她長大後也就自然而然成了這家的傭人。她第一次看見二小姐的時候歲數還小,等長大後,二小姐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了。到了1946年,二小姐和校官的兒子已經能調皮搗蛋了。婆婆雖然和二小姐不熟,但很同情她,所以每個月婆婆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會挑那麼一天,偷偷帶著小少爺出門讓二小姐見上一麵。因為她看到二小姐從母子分離以後,就常常守望在官邸附近的路口,她知道,二小姐隻是想見見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她。每次帶孩子出來,都要冒險,而且不能讓人發現,二小姐也明白婆婆的好意,所以每次婆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她總是報以一個微笑感謝。一個月見一麵,就這麼持續了幾年。
1949年重慶解放,國軍開始撤退,校官升了將官,一早就帶著家眷逃往了台灣,留下一部分傭人看守官邸,期待著反攻大陸。這個婆婆就是當時留下來的傭人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由於他們走得突然,二小姐甚至連見兒子最後一麵的機會都沒有。
婆婆非常可憐二小姐,加之已經沒有人看管了,她就常常去路邊等二小姐,陪她說話聊天。二小姐在明知孩子已經去了台灣後,還是魂不守舍地常常在路口等候,也許是多年來的習慣,也許是放不下心頭的不舍,慢慢地,二小姐開始有點時瘋時醒。1949年年底,重慶開始對國民黨執政時期的一切進行肅清,校官家的一幫傭人就被各自遣散,婆婆由於同情二小姐,看她身邊一個人都沒剩下,就主動去照顧她。
直到有一天,二小姐突然對婆婆說,想拍張照片,給長大了的孩子寄過去。婆婆明知是不可能送到台灣的,還是答應了二小姐的請求。那年二小姐30多歲,盡管她的相貌依然美麗,但是多年的憂傷讓她變得有些憔悴。她找出當年學生時代的製服,可能她覺得那個時候的她是最美麗的,她想把自己最美麗的樣子給孩子看。可強作的笑容始終掩飾不了女人的哀怨和孤獨,於是,才有了那張奇特的照片。拍照的時候,她還特意拿了個綠色的手包,她說,這樣會更好看。
聽婆婆說完,我心裏非常黯然。說不上為什麼,就是對這個70年前的女人有種莫名的同情。我想我明白為什麼富商的女兒會說自己被人親吻被人抱了,二小姐的靈魂一直跟隨著照片,繼而從照片到了畫上,她看到8歲可愛的孩子,終究敵不過天生的母性想去親近她。可是她卻忘記了人鬼殊途。
辭別後,畫家跟著我和富商一起回到了富商重慶的別墅。在別墅裏,畫家反複盯著那幅自己的作品,看著看著就默默流下了眼淚。
由於不該讓不相幹的人知道我們的行內事,所以我們支開畫家,我本想將照片和畫一起用紅繩捆住燒掉來釋放靈魂。但我那時想到這可能會是我一生聽到的最淒美的故事,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於是簡單念咒,帶走了這個迷亂了70年的靈魂。具體方法就不能細說了,我隻能說,在這期間,我能感受到二小姐的釋懷與寬慰。事後,富商支付了錢給我,並把畫取下,送給了畫家。我也將二小姐的照片還給了他。相互留了電話,我們各自回味著這個故事離去。
一個月以後,畫家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在富商的協助下,他們找到了二小姐在台灣的兒子和孫子們,他已經將畫給他們寄了過去。
我很欣慰的是,因為這段橫越了70年的愛,終於有了個完美的結局。二小姐是偉大的,這偉大源於她對孩子的愛,也源於她對那個校官的寬宥,她沒有因恨成為惡鬼,在70年裏仍然保持著她的愛。
也許照片夾在林徽因的詩集中是有道理的,因為當年梁思成問林徽因:“你為什麼選擇了我?”
林徽因回答他:“我會用一生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