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不可能。”她驚呆了,鉤針和線毯緊握在手中,那個奇怪的蠕動又出現了,難道是她或他?接著她忘了一切,他的齷齪和謊言,母親的暴躁,父親的痛苦。她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這不是她應酬那個男人下作微笑的那種笑,而是開朗、純潔、愉快的笑。

現在她想起以前可能會把腹中的他和自己一起殺死就不寒而栗。她一門心思都在想如何離家出走,到哪兒,在哪兒做母親。雖然是可憐的不幸的母親,但畢竟成為母親了。果然,她經過深思熟慮把一切安排妥當,離了家,並且在遠離彼得堡的省城裏落了戶,在那裏她以為她能脫離與家人的關係:不幸的是,她父親的弟弟就在那裏被任命為省長。這一點她怎麼也沒料到。

她在接生婆瑪裏婭.伊萬諾芙娜家住了近四個月,得知自己的叔叔也在這個城市後,便準備搬到更遠的什麼地方去。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很早就醒來了,當天早上一走進弟弟的書房就把準備好的支票交給他,這些錢他留給弟弟,請他按月發給他們的女兒,並問起開往彼得堡的特快什麼時候開。火車是晚上七點,所以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有時間在離開之前吃個早中飯。和弟媳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弟媳再也沒有提過使他難過的那些事,隻是不時地向他投去畏怯的目光,咖啡完畢,他按照自己的保健習慣出去散步。

阿列克桑德拉.吉米特利耶芙娜把他送到前廳。

“米舍爾,您可以到城市公園去一趟,那是一個理想的散步地點,並且離一切都很近。”她滿懷惻隱地盯著他怒氣未消的麵孔。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聽從她的勸告到離一切很近的公園去了,並懊惱地想著女人們多麼愚蠢、固執、冷酷無情。“她一點也不可憐我,”他心裏責備弟媳。“她連明白都不能明白我的痛苦。而她呢?”他的思緒轉向女兒。“她可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這是多大的煎熬。在我生命的盡頭,這是多麼大的打擊,我的壽命也肯定會因她而縮短。倒是死亡比起這些苦難,還要好些。並且這一切僅僅pour les yeux d’un, chenapan。(法語:為了一個混賬東西的漂亮眼睛)“噢,噢,噢,”他大聲呻吟,他一想到,這件事一旦在全城傳揚開來(肯定大家已經知道了),人們家喻戶曉的時候,他對女兒的滿腔怒火迫使他忍不住要對她狠狠數落一番,叫她明白她所做的事的全部意義。“她們是不懂的。”

“那裏離一切都很近,”他想,接著取出通訊錄,看了一眼她的地址:“廚房街,亞布拉莫夫宅,維拉.伊萬諾芙娜.塞裏維爾斯托娃。”她就是用這個名字隱居著。他走到公園門口,叫了馬車夫。

“您找誰,先生?”瑪麗婭.伊萬諾芙娜問他,他正從很陡的、臭烘烘的樓梯踏上狹窄的平台。

“塞裏維爾斯托娃女士住在此地?”

“是維拉.伊萬諾芙娜吧?在這裏,請進。她街上去了,到小店裏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跟著肥胖的瑪麗婭.伊萬諾芙娜走進小小的客廳,從旁邊的小間傳來嬰兒的大聲啼哭,這就像刀一樣剜痛他的心,他覺得這哭聲令人討厭,充滿敵意。

瑪麗婭.伊萬諾芙娜道了聲失陪便走進小間,聽得見她怎樣安慰孩子。孩子不哭了,她就出來了。

“這是她的小娃娃。她就會來。您是哪一位?”

“熟人,我以後再來。”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說著就準備走。想到會遇見她都那麼難以忍受,對他來說,要與她對話更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剛轉身要走,樓梯上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他認出是李莎的嗓音。

“瑪麗婭.伊萬諾芙娜,怎麼樣?我不在時沒哭過吧……而我……”

她突然看見了父親。她拿的小包從手中掉到地上。

“爸爸?!”她叫一聲,臉色刷地變得慘白,全身發抖,停留在門檻上不動彈。

他動也不動地望著她。她瘦了,眼睛顯得更大,鼻子變得更尖,細細的胳膊瘦骨嶙峋。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不知道。他完全忘記了關於自己受辱的一切想法,隻可憐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可憐她的布衣粗服的打扮,更主要的是為了她帶點懇求的目光和她那令人憐愛的麵容而可憐她。

“爸爸,饒恕我。”她邊靠攏他邊說。

“你,”他脫口而出,“你饒恕我!”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哽咽起來,吻著她的臉、雙手,用淚水澆著她的臉和手。

對她的憐憫最後打開了他自己的心扉。而且,他一發現他實際上是什麼樣的人以後,他便悟到他在女兒麵前多麼有罪,就連自己的傲慢,冷淡以及對她的懷恨也是罪過。並且他高興他有罪,她沒有什麼要他饒恕的,他自己還需要別人的饒恕。

她把他領到房間,告訴他她生活得怎樣,但始終不給他看孩子,並且一句話也不提過去,因為她知道,這會多麼傷他的心。他告訴她,她應另有安排。

“是的,如果在鄉下會好一些。”她說。

“我們會考慮這一切。”他說。

在門後麵,孩子突然尖聲哭泣,接著又大嚎起來。她睜大眼睛,盯著父親,猶豫地愣在原地。

“真的,你該去喂奶了。”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顯然因為心裏緊張邊抽動眉毛邊說道。

她站起來,一個不理智的念頭突然冒出來,讓始終愛的那位看看她現在比世上一切都愛的那位。但是,在說出她想說的話之前,她瞟了一下父親的臉。他會不會生氣?

父親臉上沒有怒氣,隻有痛苦的表情。

“是,是,你去,去,”他說,“榮耀歸上帝。好吧,我明天再來,那時候我們再決定怎麼辦。再見,我的心肝。是的,再會。”他勉強壓住噎在喉頭的那一塊。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回到弟弟家,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見麵就問:

“怎麼樣?”

“嗯……沒什麼。”

“您見到過?”她問。看到他的臉色,她已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兒。

“是的。”他飛快地說,突然哭起來。

“是的,我變得又老又愚蠢。”安靜下來後,他說。

“不,不,你還是很聰明,很明智。”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原諒了女兒,完完全全地原諒了她,並且為了這一次的原諒,他在心裏戰勝了人們傳言給他造成的恐懼。他把女兒安置在鄉下,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的妹妹家,經常見一見她,並且,不止是和過去一樣地愛她,而且比過去更強烈地愛她,不時地,還到她那裏去小住幾天。但是他仍舊盡量避免見到她的孩子,不能在自己心裏克服對這個孩子的嫌惡和敵意。這一點,一直是他女兒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