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不懂她為什麼拒絕兩樁非常好的婚事。她繼續頻繁出入社交界,不是因為愛上某個人,而是愈來愈陶醉於自己的成功,不過,這種成功不可能持久,一年、二年,三年以後,大家對她已熟視無睹。她是很美,但已經不是情竇初開的青春少女,相反,好像成了舞會上固有的裝飾品似的。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想起他已預見到女兒以後會長久待聘閨閣,他隻指望一點——女兒越早出嫁越好,哪怕不像以前那樣風光榮耀,無論如何隻要體麵就行,但公爵感到她反而帶著一種挑釁性的傲慢。一想起這點,他對女兒更加滿懷怨恨。拒絕了這麼多體麵的婚事,就為了這樣一件醜事!“噢!噢!”他又重新呻吟著,停下來,點起一支長嘴香煙。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事兒,怎麼樣在不讓女兒碰到他的情況下把錢寄給她,可往事又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那已是不久以前的事。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在他們自己的農村莊園裏,她與一個十四歲小宮廷侍從產生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浪漫史。她把這個男孩弄得神魂顛倒,號啕大哭。公爵為了製止這件愚蠢的事再續續下去,便命令這個男孩離開,女兒板著臉,冷冰冰的近乎於粗暴地頂撞他,從那以後,本來已經冷淡的父女關係,在女兒方麵也完全冷了。她似乎認為,自己也因為什麼,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那時候的看法是多麼正確,”公爵現在想,“這是一個不知羞恥的心地不善的人。”
又是一段回憶——最後的、噩夢般的。從莫斯科來的信中,她寫道,她不能回家了,她是一個永無快樂、墮落的女人,請他們饒恕她,忘記她。他想起和妻子的談話以及種種對女兒無恥行徑的猜測。這些猜測最後竟化為事實。這件不幸的事發生在芬蘭,讓女兒到姑媽家做客,事情的罪魁禍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瑞典大學生,一個不學無術、猥瑣卑鄙的已婚男人。
他邊想邊走啊,走啊,在他房間的地毯上來回走動。他又回憶起過去如何愛女兒,如何為她而驕傲。她的墮落叫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想起就感到害怕。女兒給他帶來的痛苦使他恨之入骨。弟媳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他極力設想用什麼方式來原諒女兒,可他一想起“他”,那種驚懼、厭惡和被侮辱的感覺又翻了上來。他叫起來“噢!噢!”立刻極力去想別的事。
“不,這是不可能的,我把錢交給彼佳,讓他按月發給她。我沒有女兒,沒有女兒……”
他又返回到紛繁雜亂的感情漩渦中折磨自己。他回味著過去對女兒的愛,並為之心軟,但她做出讓他如此痛苦的事,真叫他不由得產生刻骨仇恨。
二
李莎在最後的這一年內所經曆的事情,和她在過去二十五年內所經曆的事情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年內,她突然意識到過去生活的全部空虛無聊:她意識到她過去在有錢的彼得堡社交界以及自己家中的生活是那樣的醜陋和低級趣味。在這兒,她與大家一塊玩弄生活,動物般地活著,享盡榮華富貴,但也不過是接觸到生活的表皮而不是其深處。頭一年、兩年、三年還過得輝煌燦爛,可是晚會、舞會、音樂會、晚宴,能展示形體美的舞會盛裝、發式全是那麼一成不變,就連那些年輕的或已不年輕的追求者們也是清一色的,都是那種好像無所不知,好像有權力享受一切,嘲笑一切的人。一月又一月地在消夏別墅度過的日子裏,別墅式的大自然也是那個調兒:隻讓你觸到快樂生活的淺層。音樂會或讀書會也好不到哪兒去——就一些生活問題吹毛求疵一番,卻沒有真正解決問題。這一切年複一年地繼續了七、八年,你別指望有任何變化,恰恰相反,這種生活越來越淡而無味,她失望、悲觀、絕望,甚至產生想死的念頭。幾位女友把她拉進慈善活動圈;她見到了貧窮,真正的、令人作嘔的貧窮和更肮髒的、虛假的貧窮,她看到了慈善夫人們的冷酷。她們坐的是價值上千盧布的馬車,穿的是上千盧布的華服,她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她想取得生活的真髓而不是遊戲人生,而不是獵取生活表麵的一層“奶油”,結果她什麼樣的生活都沒有享受到。在她的記憶中,最好的一段時光是她與被稱為柯柯的軍官中學生的愛情。這是一件真摯的誠實無欺的美事。可惜現在沒有也再不可能有相同事情出現。她愈來愈陷入到苦悶之中。就在這種苦悶中她去了芬蘭姑媽家。嶄新的環境,嶄新的大自然,新朋友和一些與眾不同的人物令她心馳神往。
一切怎樣開始的,她說不上來。姑媽家住著一個瑞典客人。他常談起自己的一些文章、自己的人民和新的瑞典小說,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種銷魂的相互傾慕的目光和微笑是怎麼樣,又是從何時出現的。這種難以描述的目光和微笑勝過辭藻所能表達的意義,這種目光和微笑叩開了各自的心扉,不僅如此,而且還孕育著人類所共有的、偉大的和最重要的奧秘。他們說的每句話,都在這些微笑中獲得最偉大的極樂的意義。當他們一塊聽音樂或對唱時,同樣的意義融化在音樂之中。當他們朗讀書的時候,這種意義又出現在辭藻中。有時他們也爭論,他們都據理力爭,但隻要他們相視一笑,他們就能遠遠地撂下爭論,升華到隻有他們才能到達的境界。
她說不出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是怎樣發生的,這些微笑和目光後麵出現了一個魔鬼,在同一時刻抓住了他們,在這個魔鬼麵前她感到十分害怕,數不清的無形的繩索錯綜複雜地捆住他們,把他們編織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怎麼也掙不脫,因而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指望他會顯示出高尚的品德,不至於濫用自己的力量,但同時她又模模糊糊地希望他不這樣做。
她因為無所依托,這種在鬥爭中無能為力的感覺更加深了。淺薄、虛偽的社交生活令她生厭,自己的母親她不愛,父親呢,她認為他已經將她拒之門外。並且她不願玩弄生活,而是渴望生活的真諦。在愛情中,在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完美的愛中,她預感到能獲得這種真諦,而且她那充滿渴望,熱情的性格也將她朝那方麵引去。在她的想象中,這種生活都體現在他身上,體現在他那高大強壯的形體中,他那金黃的頭發和兩撇翹起的淡黃胡須上。他的胡須中閃爍著一種動人心魄、無所不摧的微笑。在這裏她看到某種世上所能有的最美好的前景。這些微笑、目光,希冀和前景導致了應該發生的事,這正是她所懼怕的,但又朦朦朧朧下意識地期待著的。接著,這一切美好的、心靈上的、愉快而充滿美妙的前景,突然一下子變成厭惡的、動物性的,並且不但使人憂慮而且使人絕望。
她盯著他的眼睛,勉強笑著,盡力裝出她什麼也不怕,這都是應該發生的,但心靈深處她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他身上沒有她要找的東西,沒有她自已擁有的東西,沒有柯柯擁有的東西。她告訴他,他應寫信向她父親提親,他說他會這樣做。第二次約會中,他又說他不得立刻這樣幹。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膽怯、暖昧的神情,叫她更加疑竇重重,第三天,他寄來了一封信,聲稱他已有妻室,妻子很久以前丟下了他。他現在在她眼裏一切都完了,他有罪,求她饒恕他。
她叫他來,告訴他,她愛他,不管他有沒有妻室。她覺得命運永遠把他們拴在一塊兒了,她不會拋棄他。
另一次約會中,他告訴她,他一無所有,父母很窮,他隻能讓她過貧困的生活,她說她什麼也不需要,現在已準備好跟他去他要去的地方。
他勸她不要這樣,勸她算一算。她同意了。這種為數不多但偷偷摸摸的幽會,這種靠秘密通信維持的關係,叫她忍無可忍,她決定逃走。
她搬到彼得堡後,他來過信,答應來看她,後來信也不寫了,人也失去了蹤影。她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可就是做不到。她病倒了,並且越治療情況越糟糕。當她確認她無法隱瞞她原本想隱瞞的事的時候,她決定殺死自己。可怎麼樣使死亡顯得自然一些呢?沒錯,她是想殺死自己,她以為她已下定決心,於是取出一些毒藥撒在酒杯裏,準備喝下去。就在這一刻,她五歲的外甥,姐姐的兒子跑進房間,給她看外婆送的玩具。如果不是這孩子的闖入,她會喝下肚的。她停下來,用手撫摸了一下這男孩,突然哭起來。她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不是已婚的話,她可能會成為母親,第一次做母親的願望叫她恢複常態,不再去想別人會怎麼看她,會說些什麼。她開始考慮自己的、真正自己的生活。為了應付別人的看法而殺死自己她覺得容易,但為了自己而殺死自己,卻下不了手。她倒掉毒藥,拋開自殺的念頭,讓自己生活在內心世界裏。這種生活很磨人,但畢竟是活生生的生活,她不願意也不能夠與它分離。她開始祈禱,她好久沒有這樣做了,但這並沒有帶來輕鬆感。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父親的痛苦而痛苦,她理解父親的痛苦,可憐他,但她知道,這些痛苦注定會來臨,並且她就是製造這些痛苦的罪人。她的生活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個月,突然發生了別人誰也沒注意到的,連她自己都差一點沒注意到的事情,這件事已完全推翻了她的生活,她正在做女紅,鉤著一條線毯,忽然,她感到什麼動了一下……在自己的裏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