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盲者的視界(下)(2 / 2)

林震南肩頭微沉,整個身體紋絲未動,腳底卻陷進了地麵。

“借力打力不是隻有太極門徒才會的,你的腳雖然在地上,根卻不在,這副德性不讓別人摔上一個跟頭已經算不錯了,居然還來摔老子......”林震南笑得有些輕蔑,“喂,別忘了我要你用的是拳頭,到底在想什麼呢?接下來該不會像娘們兒一樣揪頭發吧?”

陳長風退開,沉靜下來。

這個年輕人突然靜默的情形,並非靜如處子的那一種靜態之靜。那更像是一株在亞熱帶季風中起舞的植物,在千分之一個眨眼瞬間裏,進入了白色酷寒統治下的冰河期。

“對不起。”他忽然說。

“別太讓我失望了。”林震南無趣地打了個嗬欠。

如出一轍的出手方式,陳長風仍舊是右槍左掌向對手襲去,明顯放慢的動作節奏隱隱帶起了周遭空間的氣流。

陳長風這次的目標沒有變,林震南的肩頭也被毫無懸念地按了個結實。心無旁騖之下,精氣神的迸發奔流隻在意念稍動間就已經成形,再沒有半點顧慮的全力施為,甚至讓陳長風隻憑著虛勁就遠遠摁中了對手。到了實質性接觸,手下力量要發未發的當口,他卻發現對方的膀子一下變得軟了,準確的說,是像麵條一樣,真真正正地隨著自己的發力而擰轉了一圈,看上去竟像是和鎖骨完全脫了節。

“在外麵沒受過騙,上過當?以為自己手底有兩下子,就整天擺出一副慈悲模樣。先不管你是不是裝的,天下這麼黑,難道你還真以為自己能燒起多大的亮?”林震南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一樣的落點,幾乎感覺不到的力度,卻讓陳長風的臉色死白一片。

同樣沒看出來林震南那條膀子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沙人屠等人,總算在他抬手接回骨頭的動作間,明白了確實是這個環節上的文章。就算是玩偶,想拆下某個部分,也必須得靠著外力作用,可眼前這個大活人卻突然來了這麼一手自斷,令他們每個人的寒毛都在倒豎。

最後一次嚐試在頃刻之後就被發動,仿佛是長川大河奔流到了一瀉千裏的地勢上,陳長風的出招終於帶上了霸氣。這股既不凶暴,也不狂猛,卻帶著自然般壯闊渾厚的氣勁,正是由他的拳勢引出,將林震南拽入了一個無形的漩渦。

不但是人,就連整片區域也都仿佛深陷在了風洞當中,耳邊沉悶旋繞的氣流和腳下紋絲不動的草皮,一動一靜恰成了鮮明的對照。盡管看上去似乎是個騙人的把戲,但公孫瑤三人卻不約而同地往區域中央靠了幾步,對那股旋流顯得頗為忌憚。

太極拳。

這是陳長風最後的箱底絕活,這是他自記事時起,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從未間斷過的武技,這是他用失去光明的整個生命燃燒而成的煌煌火光。

他並沒有逼近林震南,而隻是在自己的周身範圍裏出拳推手,動作輕柔如風。碩大的陰陽魚一黑一白,在他早已習慣的黑暗世界中自在遊弋,鮮活得觸手可及。醫院後花園中,一圈肉眼可見的波紋正在緩緩擴開,越變越大,噴泉卷起的濕氣滾滾蕩蕩混入其中,赫然像個極大的煙圈。

林震南就在正前方的幾米之外,不動如山,他的同伴則分別站在側方。與此同時,即使是地麵上的一片落葉,一叢綠草,都已經變得清晰可辨。

由心去開眼,由眼看世界。

“這是你的世界。”很多年以前,那個在溪邊偶遇的男子,在見到他練拳時,這樣說。

“這就是我的世界。”很多年以後,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在這場特殊的較量中,陳長風再次認同。

時光流逝,那位溪邊的男子已經變成了老者,在叛軍營地裏,他隻是交待了想要什麼,卻沒有說明該怎麼去做,更沒提半個“謝”字。

他就是這個樣子的,據說那些叛軍都叫他“啞先生”。想必,林震南對他而言,足夠重要。

自卑與自傲往往是雙生子,隻不過在自謙的表象之下,自斂的緘默當中,它們並不那麼容易現出端倪。陳長風無意負人所托,卻罕見地被林震南的低沉言語,激起了一絲或許該稱之為“不甘”的情緒。

“......天下這麼黑,難道你還真以為自己能燒起多大的亮?”

這句話那位長輩也曾說過,足夠深刻的印象。此時此刻,在太極拳綿綿拳勁劃出的渾圓,達到貫通守一的極限以後,陳長風終於縱身而起,向著林震南的方位出手。

骨骼連串的爆裂聲與公孫瑤等人的驚呼混成了一片,而陳長風的耳邊,卻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低聲自語:

“我已經在試了,你,能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