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和忙把自己的臉貼在兒子的嘴邊,楊亮想起冀鋼說的話,他極其艱難地張著嘴,吃力地對著爹的耳朵喃喃著:“依……計……而……行。”見爹在滿意地點頭,他做了個想笑的表情,但那隻不過是他心底的意願,他的嘴唇隻闔動著說了個“好……爹……爹”便迎著那個聲音去了。他走了,臉上掛著笑容,表情是那樣自然,一個年青的生命就這樣告別了塵世。
楊玉和呆了,傻了,愣了,他怔怔地攬著兒子的頭,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龐,眼淚像斷了線的風箏刷地從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流下來。他抱著兒子的頭,將自己的滿鬢白發貼在兒子冰冷的臉上,嗚咽著說:“亮子,你叫爹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咋就忍心啊你……”
“孩他爹,你不管爹,不管娘,也不管俺娘倆了。你咋這麼狠心啊。”常女瘋了一樣撲在楊亮的身邊,兩手拽著楊亮冰冷的手,哭得悲痛欲絕。
小紮根知道發生了大事,瞪著大眼睛撲到爹的屍體上,哭著喊著:“爹呀,爹爹呀……”斷腸的哀哭從楊玉和家的小屋裏衝出門外。黑石村的人們跑來,知道楊家一下子死了兩個人,他們都同樣灑下了同情的淚水。
楊玉和緩緩地放下兒子的頭,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兒子走得很是安祥,臉上還掛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滿足。沒有與娘道別,沒有與妻兒告別,沒有與楊家的兄弟姐妹告別,就匆匆地走了。在他的心底,隻有這兩天過得最舒暢,最愜意,雖然經曆了此生所沒有過的驚險,但最終知道了爹的壯舉和偉大。所以他拚了全身力氣說出了最想說的話,“好……爹……爹” 那三個字成了他永恒的訣別。
春枝扯過一個白單子蓋在楊亮臉上。
陰霾固執地盤旋在這三間土屋子周圍,使得室內的氣氛十分可怕、恐怖。就在楊亮咽氣不久,這邊哭聲未停,那邊喊聲又起。靈芝也走到了去天國的邊緣。
哭聲隱隱約約傳進靈芝耳中,於冥冥中她似乎聽到了兒子在向他呼喚:娘啊,我好孤單。娘啊……。本來她就剩下悠悠的一口氣,此時聽到兒子在叫,她怎忍心讓唯一的兒子踽踽獨行呢?生的依戀使她在地獄之門徘徊了片刻後,她的思緒中出現了兒子瘦弱的身體,是那樣形隻影單。去吧,與兒子同行。兒子是需要娘照顧的,偉大的母愛怎能無視兒子的呼喚?隨他而去、與兒子同行成了她此番最想做最能做的事。但她還牽念著丈夫和孫兒,還有那個弱小的常女,得向他們辭行。她又返回身,兩行清淚從臉上流下來,她用手指著西屋,嘴半張著,呼吸急促,眼睛瞪的嚇人,眼珠子像要突了出來。守在她身邊沒敢離開的蓮花和燕兒知道情況不好,連忙哭喊著:“快來人啊,二伯母不行了。”
這邊的人們又一窩蜂地跑過來,楊玉和伏在妻子的頦下,搖著她的手,嗚咽著說不出話。
靈芝知道自己氣數已盡,但麵對著她最牽掛的人,臉上的表情是無限的眷戀、牽掛,對丈夫的固執、倔強也有無限的嗔怨。她的目光無神無助、表情寂靜無聲,用眼睛把對他說的話說完了。然後慢慢扭過頭,目光又在屋內掃視著,看到常女,她的眼睛不動了,直勾勾地盯著這個從小就來到楊家的兒媳。常女還在失夫的巨大悲痛中,眼睛哭得紅紅,此時見婆婆唯對她還有未盡之語,便挨到靈芝跟前,剛叫了聲:“娘……”就大放悲聲。
靈芝感激地看著常女,用極其微弱含糊不清的語氣拚全力說出了她在人間最後的遺言:“記著……給……你爹……燒……洗……腳……水。我……去……陪……亮子了。”說完嗓子裏“呼嚕”一聲,頭一歪,追她的兒子去了。
頓時楊家的屋子裏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哭聲像要掀翻屋頂。無需再用窗戶紙、門簾阻攔那匆匆離去的靈魂,就讓他娘倆順順當當地走吧,女人們撕著窗戶紙、撩開門簾哭喊著:“二伯母,你走好……”
常女伏在這邊哭一陣,又伏在那邊哭一陣。三間屋子兩頭躺著至親至愛的軀體,她懦弱的意誌已支撐不住這巨大的災難,兩隻三寸小腳也擔負不動癱瘓崩潰的軀體。她倒在地下,起不來了。哭聲變成了暗啞的低泣,哀嚎也發不出成串的字符,隻有“啊,天呐……”
小紮根一直是跟著娘的,娘在哪邊哭他就跟到哪邊。楊家的男人們張羅著抬棺材,那是楊玉和早就給妻子預備下的。本來給楊玉和準備的棺材現在給了兒子。女人們從櫃子裏往出拿入殮的被褥、裝裹物品。突然降臨的災難使他們的臉上沒有了淚水,有的隻是對小鬼子的仇恨。要不是小鬼子的到來,怎能讓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這樣?
楊玉和此時的肌膚已痛如麻木,他咬著牙,承受著一個花甲老人難以承受的一切。妻子與兒子的猝然去世,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沉重的,他的胸脯好像有無數支小老鼠在撓抓著,腦子像掏空了,雙眼焦灼而幹澀。人最悲哀的莫過於一天之間突然失去兩個親人了。他呆呆地看著楊家的子孫前前後後的張羅著喪事,誰要問他這咋辦那咋辦他隻是木然點頭,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楊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村裏的人都來幫忙。男人們跟著默默地幹活,女人們張羅著女工之事。入殮的時候,家裏人都向兩位親人道別。撕心裂肺的哭喊夾雜著幫忙人的指揮和嚷叫,使這個院落是那樣嘈雜、哄亂。兩具靈柩的停放和楊家的男男女女及外來幫忙的人,使小院子顯得極為狹窄。光看見出出進進的人影,看不見有丁點空地。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楊玉和默然走到東屋的騾子棚裏。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看到親人那最後的容貌了。
兩頭騾子似乎知道了楊玉和此時的悲切,默默地停止了咀嚼,抬頭看著楊玉和,眼角隱含著淚水。
楊玉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伏在黑騾子頸上,摩挲著騾子頸上的長鬃,低聲而悲傷地哭起來。黑騾子一動不動,任由楊玉和的淚水在它的頸上揮灑。
“二叔,二叔。”是楊河在叫他。
楊玉和抬起頭,擦了擦眼淚。
“二叔,”楊河扶著楊玉和,輕聲地說:“該買辦喪事的東西了。你看讓誰去?”
楊玉和臉色更加沉重了。他沒有說話,隻是把騾鞍子、木架子等整理了一番。
“二叔,你發話呀,讓誰去好有個譜。”
“你們誰也別去。要去也得我去。”楊玉和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完,徑直向上房走去。他沒看那兩具裝著親人的靈柩,腳步雖然有點踉蹌但還不至失重。
“那哪能行啊?咱楊家又不是找不出人來非得您親自去不可。”楊河著急地跟在二叔後麵說。
楊玉和不回頭,不停步,徑直走到正房,從牆上摘下捎馬子,對楊河、楊江及楊海等人說:“家裏幫忙的、打墓的、報喪的你們就看著安排吧。我進城買用的東西。”說完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