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楊家悲情
清晨,太陽從深藏於東山的邊緣處挺了出來,湖泊嶺像淋了雨的姑娘,到處顯露出濕漉漉的潮氣。兩個民兵模樣的青年人從湖泊的北麵穿過山來。他們腰裏掖著幾個手榴彈。一邊走一邊嘀咕著:“你說這打得叫啥仗?明明見鬼子還不讓打。幹響雷不叫下雨。真不過癮。”
另一個接著說:“你不知道吧,這是梁書記故意放的煙霧彈。說是要掩護一個重要情報人員的。”說這話的人是趙良。與他同路的是一起參加這次假爆破的民兵含成。
“那也太窩囊了。反正下次這樣的任務我可不幹。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明明見著敵人不打這心裏癢癢的難受。” 含成是機靈鬼,幾天來隨著趙良他們,一起埋地雷,割電線,這次就是到菜村崗一帶“做假”的。
趙良沒言聲,他一指前麵的山旯旮裏,那裏像躺著一個人,在他的身邊有兩匹騾子在吃草。
兩人機警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其它的人,便放心了,因為剛才的話被別人聽到可就糟了。
趙育急忙向人躺著的地方走去,蹲下身來叫了兩聲:“這不是楊亮叔嗎?咋躺在這裏?”
含成摸了摸他的額頭,手一下子縮了回來:“呀,真燙。像是有病了。”
楊亮他病得很重,倒在草叢裏,雙眼緊閉,兩腿蜷蛐,身子不時抽搐,牙齒咬的緊緊,臉色成了土灰色。嘴角流出的哈拉子已幹成了白粉末,嘴角啃在山地上,臉上還貼著一些草末子、土渣子,臉上被樹枝劃上了血道道。他是猝然倒地而成了這樣的。這就是楊亮。
楊亮走進邊區政府的那一刻,還像個健康人一樣,與梁書記交代著冀鋼向他說過的事情。最後梁書記看出了楊亮臉上的疑惑,便將楊玉和的身份告訴了他。興許是心理的作用,他知曉了爹的所為。這些讓他敬佩的大事,使他很興奮,也很激動。臉上由於激動而發熱,也由於感慨而發燒。他覺得在爹麵前自己是那樣渺小,竟過了這麼長時間才得知了爹的真實身份。這叫他感到很對不起那年近花甲的老爹。他心裏一陣陣發緊,恨不得一下子回到爹的麵前向爹陪個不是。這樣,也讓他這個做兒子的心安一些。
梁書記看他總是打著冷戰,以為他穿得少,便叫警衛員拿來一件老百姓穿的舊羊皮襖。他以為自己也不過是跟平時一樣,冷一陣也就過去了,將羊皮襖還給了警衛員,說是走不了幾裏路就會出汗,穿上倒是個累贅。剛走到山下,的確出了一身熱汗。誰知一陣山風吹來,將他吹了個透心涼。這下糟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寒冷使他的兩腿再也拉不出去。隻覺得天旋地轉,摧枯拉朽,一種走向人生盡頭的感覺。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在這裏倒下去,這裏是深山野嶺,闃無人跡,倒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但神誌越來越模糊,大腦越來越不聽使喚。開始他還鼓勵著自己,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騾子是清醒的,見主人倒地,隻得停下來,吃著路邊的野草。
趙良和含成慌了,他們不知如何是好。這荒山野嶺的,幾十裏外沒人煙。楊亮卻像死過去一樣,全然沒有反應。趙良想了個辦法,將楊亮綁在騾馱子上,他們跟在騾子後麵。把他們的手榴彈掖進馱子裏。一路上,含成隻擔心楊亮會掉下來,但楊亮沒有任何知覺。騾子像是知道自己的責任似的,疾走如飛,不到天擦黑就將楊亮送回了黑石村。
楊家的人都守在二爺家,商量著一旦靈芝過世該如何發送的事情。聽到大門口騾鈴響,幾個腿腳快的走到門外迎接。不見則可,一見如晴天霹靂。他們知道,更大的災難降到這個院內。突如其來的不測,使一家人又亂成一團粥。最困難的是還不敢聲張,生怕靈芝聽見添了病。他們悄悄把楊亮從騾馱子上抬下來。
楊玉和好生懊惱,他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喃喃自責:都怪我給那個曹佩子讓了步。要是堅持我自己去,楊亮哪會成了這樣?明知道兒子身子單薄,膽子又小,還讓他擔此重任。我好糊塗哪。妻子躺在炕上悠悠的半口氣,兒子又病入膏肓。這母子是他的生活中的重要成員,要一個個倒下去他怎麼辦?小孫子紮兒才四歲,常女弱小,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哪,這日子可咋過?
常女從看到丈夫從騾子馱上抬下來,她渾身一下子沒了丁點力氣,一直擔著的心像吹斷的風箏一眨眼沒了影子,兩隻不過三寸長的小腳更是沒了根底,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著大哭起來:“天哪,你這是咋的啦?孩他爹,你說話呀。”
人們忙又把她扶進屋,桂林小聲對她說:“嬸子,別哭了,二奶奶還病著。讓她聽見了……”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嗚咽了。
常女的哭聲像是吃噎了東西,時斷時續,疙裏疙瘩的,她守在丈夫身邊,拍打著炕沿念叨:“你這個冤家啊。可得好好的啊,孩他爹啊。”
妻子的慟哭喚醒了楊亮,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妻子後腦勺上的小發髻,像個大黑扣子扣在衣領上邊。他曾無數次揪扯過它,有火氣時總是拿它出氣,拽著它能提起弱小的妻子;愛撫時也拿它把玩,啃她的臉蛋時也總是先拽著這個小玩意兒。他多想抬手再攥一下那可愛的小精靈啊,但手沒了丁點力氣,卻無法去光顧那帶有淡淡油脂香味的小點綴了。他想對妻子說:“對不起,老小病弱都交給了你。你要好生擔著啊。”但嘴像是貼了封條,就是吐不出半個字來。
日頭低下去了,人們的窗戶裏有了點燈光。一個漫長的夜開始了……
第二天淩晨,楊亮醒了,常女興奮地低聲說:“紮根,你看,你爹醒了。醒了。去,叫你爺快過來。”守了一夜丈夫的她禁不住喜極而泣,不管咋樣,丈夫醒了就是天大的喜事。
楊亮像聽到了妻子啜泣,他的嘴咧了一下。身上好痛好痛啊,像無數個刀片在無情地割刮著他的骨髓、他的心髒及他所有的肌膚。傷寒這個瘟神竟這樣強烈的纏住了他,使他的周身不時的驚跳,抽搐,強烈的痛楚使他的神誌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已經涉足到那個可怕的邊緣,相反倒有了視死如歸的感覺。他死死抓住這曇花般的人世逗留,仔細回想著最後的日子。像是清晨一睜眼看到了陽光,他的麵前光芒四射,覺得自己被這陽光托起來了,暖融融、輕飄飄的。思想就要遊離於身體之外,靈魂就要飛向天空遨遊,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著:“來吧,這裏才是你要去的地方。”
楊玉和走過來,在楊亮的頭前彎下來,輕聲地叫著:“亮子,你好點了嗎?”
楊亮的頭轉動了一下,把目光定在爹的臉上。他呆滯的目光閃著,有了點靈氣,嘴裏喃喃著不知想說啥話。
楊玉和把兒子的頭攬在自己懷裏,臉貼著兒子,輕聲問:“兒子,你想說點啥?我交辦的事咋樣了?”這才是他急於想知道的事情。
楊亮看著爹,嘴咧了咧,他想說:“爹,你讓我做的事辦完了。你是好樣的。”但也同樣吐不出半個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