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巷口時,哥哥紅紅的眼圈,開始抹淚。

我們在車站分手,各自去往了自己的城市。在這個時代,到處都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離開故鄉,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打拚,說著一樣的話語,穿著一樣的衣服,在各種各樣的大廈裏開始夢想,結束夢想。不管是黑貓、白貓,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生活會教育我們,生活會安撫我們。因為混得好,也因為混得不好,隨後一連幾年我都沒有回老家過年。

城市裏有無窮的話題,無窮的借口。花花漸漸地成了每周一次的通話中最邊角料的語言,有時太忙,電話匆匆地掛了,甚至來不及提及。隻有偶爾走在路上,看見街邊那些光鮮的少婦出來遛狗時,我才偶爾會想到,那個溫暖的下午,那隻如今生活在小縣城的灰撲撲的京巴。

母親後來說,花花的後代在那個小縣城裏成為了一個龐大的家族。街上跑的幾乎所有有點京巴狗特征的狗應該都是花花的後代。它每年最少要懷上一窩,甚至兩窩。黃昏的時候是它的休息時間,它會自己出去玩,跑到哪裏,又和一些什麼樣的狗交往,沒人知道。它應該就是在那些時間裏交配的。因為很難遇上同樣純正的京巴犬,於是它的後代便越發的有些走形。也很難再賣得起價。母親後來說,到最後幾年時,十塊錢一隻都賣過,再後來,送給人家都沒人要了。

那是最後的故事了。盡管記憶並不是在這裏結束的。

前兩年時,也就是我第一次看見花花的六年後,我哥哥在海南的生活開始穩定起來,他買了房子,大小有了點事業。那年夏天父母決定坐長途汽車去看他。在關於花花這個問題上,他們曾經傷過腦筋。從湖南到海南,汽車就得坐上十八個小時,還需要過海,花花怎麼辦?有相熟的街坊說,放到我們家吧,反正花花也不是什麼外人。那時它已和我的父母一樣,成為了那條街上的一部分,就像青石板,就像石拱橋。可母親最終沒有答應,她想了一夜,仍然決定帶花花上路。怎麼可以讓它一個人留在這裏呢,我們起碼要在海南待上半年呀,這麼長的時間,它要是餓了怎麼辦,病了怎麼辦。父親也同意了,他們決定去共同說服長途車司機。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說服的,父親驕傲,母親口拙,他們應該也是受了委屈的吧。又或者,那個長途司機也是一個喜歡狗的人呢。總之,花花被帶上了車,父親給它在座位底下弄了個窩,每隔幾個小時便喂它喝點水。大家停車方便時,它便也一起下去方便。父親後來對我說,它真是什麼都懂,讓它不叫就不叫,讓它不動就不動,過海的時候也安安靜靜的,你說它哪是一條狗啊,簡直就是個小人兒啊!說這話時,我們熱情洋溢地吃著團圓飯,父親興奮地向哥哥的新女友講述著關於花花的故事。我抽著煙,看著花花靜靜地趴在桌下,看見我在看它,它衝著我默默地吐了吐舌頭,又眨了眨眼,那平靜的表情,就像是在聽我們講另一個人的故事。

後來的那兩年裏,父母帶著花花又去過好幾次海南,每次去都是坐那班長途汽車,每次去也就待上幾個月。聽說花花在那裏還生過兩窩小狗。結果可想而知,都送人了。

日子隨風而逝。去年父母說要來北京,說到快要動身時,我才忽然想起花花來,花花怎麼過來呢?那麼遠的路,總不能再坐汽車吧。我連忙打電話問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邊幽幽地說,花花已經死了。啊?怎麼死的?我開著車,在擁堵的長安街上緩緩地蠕動,整個人忽地就呆了。母親說,一個多月前,她給它洗澡,那天事很多,母親很不耐煩,一邊給它洗一邊嘴裏叨咕著,養了你這麼多年,你舒服日子也過了,我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每天還要伺候你,要給你買豬肝,要給你做飯,每個星期還要給你洗澡,你怎麼還不死呢?你要現在死了也就不拖累我了,我還能過兩年舒心日子,你也活夠了,老這麼拖累著我怎麼行呢?

我的母親可不是一個文藝青年,她大字都不識幾個。她不會編故事。

我問她,後來呢?母親說,後來啊,誰知道它那麼有骨氣。我隻不過是就這麼說了它幾句。結果那些天,天天晚上都嗚嗚地叫,和平時不一樣,你爸深更半夜還下樓來罵它,說它半夜不睡覺,瞎鬧騰什麼。後來我們兩個猜它可能是老了,病了,什麼地方疼,疼得難受,才叫的。叫了沒幾天,不到一個禮拜吧,那天傍晚,天還沒落黑,隔壁那個經常和我們打牌的李老頭就跑過來急急忙忙地說,你們家花花跳河了,趕快去看看吧,當時我還在炒菜呢,放了勺子就跑,跑到橋上去一看,它已經都死掉了。

北京的春天是四處飛楊絮的時候,滿大街飄飄灑灑的都是楊絮,像冬日的雪,看是好看,可走在路上時,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我開著車,看著長安街上漫天飛舞的楊絮,忽然間很想哭。可鼻子酸了一會,眼淚終歸是沒有掉下來。

喂!喂!勇寶!勇寶!母親在電話那頭急促地叫著我的小名。我匆忙應了,連忙說我在開車,不方便說話,就把電話草草地掛了。長安街仍然堵成一片,我隨著人們在緩慢地向前,下意識地向前,不由自主地向前。在楊絮飛舞的初春,北京美麗的就像個童話。什麼都沒有改變。

花花不在了。可什麼都沒有改變。

很久以後,在母親多次的絮叨中,我曾試圖拚湊起它最後的一幕。

它靜靜的吃完了它最後的晚餐,甚至還感激地蹭了蹭我母親的褲腳,然後默默地出了門,母親以為它像每個黃昏時的出門一樣,還叮囑它早點回來。街上依然嘈雜,它低著頭,蹣跚著走著,它已經不再年輕了,它的牙已經快掉光了,它的毛發甚至都開始變得稀疏,灰白。它有過那麼多的後代。它慢慢地走著,默默地想著,一步一步地上了橋。它看見身邊陸續的經過了一些熟人,一些熟悉的地方,那家麵館,那家肉鋪,那些麻將桌。它使勁渾身力氣才終於跳上了橋上的那排石椅,夏天的時候那裏總是很涼爽,它總愛趴在那裏睡覺。風徐徐地吹著它,它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現在好了,欄杆已經不再擋著它了,那巨大的空隙足以讓它通過,通過這最後的道路。它知道,那下麵是一條河流。曾經是一條河流,或許它還隱約記得,在它最初到來的時候,它還曾在裏麵洗過澡,那裏漂浮著菜葉、洗衣粉產生的泡沫,後來,還有附近工廠的廢水,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河麵幹枯了起來,幹枯的河床上到處都是廢酒瓶,以及無言的垃圾。它還記得,曾有個年輕人向它招手,邀請它搭上他的摩托,邀請它結束它流浪的生活。它答應了。這麼多年來,它也是這麼做的。它把舌頭伸出來,舔了舔自己的唇,風吹起了它的劉海,它抬頭最後望了望這個世界,那火紅的夕陽正在遠處的房簷上盈盈欲墜,天空紅彤彤一片。那光線強烈極了,甚至要灼瞎它的眼珠。

隨後,它跳了下去。一聲悶響,摔死在了幹枯的河麵上。

有時,我會一遍又一遍地去幻想這些場景,又一遍一遍地去完善那個過程。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這隻不過是我——一個無聊的家夥——多餘的情緒,以及不切實際的幻想。可我有時又寧願相信這都是真的。事實就是這麼發生的。

你怎麼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事實過去了,剩下的便隻有永恒,或者虛無。你看,它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依然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裏。每年春節,我們全家人聚會時,不由自主地便會談到它,談到它以前的種種趣事,我們都笑,都深陷在回憶裏笑。母親最後總會帶著笑,又歎著氣,自言自語地說,花花啊,真是條好狗。別人沒見過這種狗。

有時我依然會夢見它,就像是一個詛咒,一個最後不得不付諸筆端、公之於眾的詛咒。我的哥哥呢?想必也是。盡管我們從來不曾對此交流過。可我知道,他會永遠記著它。就在那個明媚的下午,一個年輕人遇見一條流浪的狗,然後他看見了它,然後喂它紅薯,然後伸出手來,衝它說,如果你想和我走,就跳上來吧。

說完,他們熱烈的對視。就像生命中的某些密碼,正在轟然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