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在一個周末溫暖的陽光下,我曾把它們全部放在了陽台上,它們在地上爬來爬去的,那時它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花花趴在那裏,側躺著,把奶頭露出來,小狗們整齊劃一的躺成一排,使勁地嘬著,嘴裏還不時地哼哼著。那天的陽光很好,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那裏看著它們,看它們粉紅色的小嘴,看它們柔軟的皮膚下細細的血管,看它們吃飽了以後打著嗝呼呼大睡的樣子。它們還會說夢話,嘴裏不時地哼哼著,給它們蓋上小被子,它們又會踢開。最後,都一隻隻地爬到花花的身下,一起一伏的睡了。它們的眼睛都沒有睜開,又是怎麼找到花花的呢?想必是它們的嗅覺吧。來自母親的味道,總是強烈的。花花將它們一個個捂在身下,挪了挪它的腿,抬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它想幹什麼,最後我把椅子朝它挪了挪,彎下腰來摸了摸它的小腦袋。它朝我舔了舔舌頭,再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著我的鞋尖,倒下睡了。
我看著它做完這一切,也靜靜地坐了下來。巷子裏的那個下午不是很熱鬧。要過春節了,我看見有些人三三兩兩地拖著皮箱經過,他們是去準備坐火車或是汽車回家的吧。風吹起了一個塑料袋,它漂漂浮浮著,在半空中被樹梢掛住了,還不時地擺動。樓下打麻將的老頭和老太太們起了點小爭執,他們在埋怨誰點了炮,誰又打錯了哪張牌,聲音時大時小,在空氣中蔓延。花花枕著我的腳已經睡過去了。我不敢動,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凳子,靠著陽台上的欄杆,似看非看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陽光烘烤著我,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
如果那天你經過那條巷子,你一定可以看見這一幕。一個青澀的年輕人和一窩狗,在若有所思的曬著太陽,最後集體沉沉入睡。
就這樣,到了開春的時候,花花又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它的孩子們就像是它的一個夢。我們不知道它在此之前是否還生過孩子。可終歸都離開了。後來很多年裏,它還生了好幾窩。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環境。可我仍然記得那個下午,那個我們逃離了一切的下午。
後來因為我要離開湖南,我的哥哥隻好把它帶回了老家。那時回老家還需要坐六個小時的火車。我聽我哥哥說,他把它放在了一個比鞋盒子略大的一個紙箱裏,告訴它,不要動,也不要叫,如果被乘務員發現,就誰也保護不了它了。說完這番話後,他帶著忐忑上了火車。一路上,我哥哥將它塞在座位底下,它就像條死狗一樣趴在箱子裏,紋絲不動,無人知曉。下了火車,我的哥哥忙不迭地打開盒子,以為它已經被憋死了。
我的老家是一個河麵上漂浮著垃圾的小縣城。那裏住著我下崗以及病退的父母。一座拱石橋,一條青石板路,還有那條曾經清澈的小河,街道裏來來去去的都是些熟人。花花就在那裏生活了好幾年。我和哥哥後來全都離開了,我去了北京,他去了海南,一南一北的忙碌,少有電話往來,生活需要打拚,年輕人總是需要奮鬥,為了什麼呢?假如你說為更好的生活,我沒有意見,可生活得好與不好有時是模糊的。你騙自己說好,你也就相信了。旁人說好,你就更加肯定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哥哥說,我們不在家,就讓花花在家陪你們吧。我的母親忙著手裏的活計,沒好氣地說,千辛萬苦送走兩個少爺,又要迎來一個狗太公,真是吃飽了撐的。是的,我母親並不喜歡狗。她愛幹淨,有潔癖,在她眼裏養狗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你得給它弄飯,時常還得給它洗澡,要是它出去闖了禍,你還得給它背黑鍋。但在我哥哥的極力要求下,花花被留下了。它好像知道自己的命運。我哥哥後來告訴我,他是坐深夜的火車走的,怕花花聽見,也怕它追,走得悄悄的,花花都沒來得及反應。可我母親後來說,其實它聽見了,我哥哥走後它哼哼了一晚上,還撓牆,一連幾天都是一副茶飯不思的樣子。
這些年來,我和我哥哥每周都會打一個電話回家。這是我們成年後,父母唯一的要求。最初在每通電話結束的時候,我總會問問花花的近況。哥哥則更有意思,他總會和話筒那邊的花花聊上幾句。最初母親抱怨時,哥哥會在電話裏和花花說,你要聽話,不要惹奶奶生氣,她脾氣大,你就讓著她一點,我過春節就回來了,你要爭氣,別老讓奶奶說。
花花在電話那邊舔著話筒,豎著耳朵,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父親拿過電話來,搶白我哥哥,你真當它是個人啊,還一本正經地浪費電話費,你要真有孝心就真幫我們生個孫子出來,隔壁老王家的孫子都能滿地跑了,你們倆兄弟真不讓我們省心。說到這裏,往往就是我們要掛電話的時間了。花花在電話那邊端詳著,看著那個奇怪的匣子,一副想不明白又想使勁想明白的樣子。
沒過多久,父親開始在電話裏主動說起花花了,說它已經成為了我們那條街上的山大王,任何一條狗從我家門前走過,它都會箭一般的躥出去,一陣撲打後,那條狗便立即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跑掉了。這時,花花還要威風凜凜地叫上一陣,像是再次穩固了地盤。它開始認真地履行看家的責任。起因是有一次母親去橋上買菜,父親去隔壁打麻將去了,我家開的小店沒人招呼,便被一些放學的孩子偷了些東西走,母親回來痛罵了花花一頓,花花縮在牆角,半天不敢出聲。
據父親回憶,花花好像就是被那頓罵給罵醒的。從那天起,它成了一條優秀的看門狗,任何一個來我家的陌生人都會遭到它審訊的吼聲。用我父親的話說,它已迅速養成了看我母親臉色行事的習慣。凡是我母親不喜歡的人,它的吼聲會更大,更不客氣。我在電話這邊聽著,怎麼那麼像一個寄人籬下的故事呢。它應該是委屈的吧。想起那個溫暖的下午,我都快不記得花花的樣子了。
不記得過了多久,有一天母親告訴我花花又生了一窩小狗。大概有七八隻左右。京巴犬在我們那小縣城當時還是少見的。母親把它們擱在籃子裏,蓋著小花布,放在家門前賣。電話那邊的母親很高興,說有的賣了五十,有的賣了一百,來看的人還是蠻多的。掛電話時,母親告訴我,為了獎勵花花,她最終決定去給它買兩塊錢的豬肝吃。聽完,我不知如何作答,北京炎熱的夏天和洶湧的車流令人畏懼,我在這城市一點都不起眼,像條小蟲。花花呢?它在那個陌生的小城,想象它守在那個籃子,看人們將它的孩子一個個地抱起,一個個地挑選,再一個個地消失在人海。
在我們那個地方,是不會有給狗做結紮手術的習慣的。狗肉是一種美味,養狗也是一種習慣。人們要做有用的事情。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幹活才有飯吃,好逸惡勞是會被人恥笑的。哪怕它是狗,它也應該做好自己的本分,比如看家,比如在適當的時候被人們宰掉,好打打牙祭。花花作為一條當地少見的京巴犬,它的血統顯然比它的肉體更值錢。何況,它那麼小,那麼瘦弱,誰會想到把它煮來吃呢?於是,它便被定位了。
第二年春節回家時,我又見到了花花。它慵懶地躺在爐灶旁,看見我進來。起初它愣了一下,隨後猛地衝了過來,撲腿,甩尾,異常地熱烈。父親笑著說,喲,它還記得你呢。我摸了摸它的額頭,看著它灰撲撲的一身,像個亂發披肩的塵封少年。哥哥回來時,它更加激動,一頭便紮在哥哥懷裏,像個委屈了許久的孩子。它四仰八叉地躺著,哥哥輕輕地摩挲著它的肚子,它搖著尾巴,嘴裏還不時地低鳴,是那種嗓子眼裏發出的聲音,嘶啞,綿長。母親一臉好氣又好笑的樣子,說,難道我還虧待了你不成?還跑到他麵前去告狀。
母親他們很忙,這裏也沒有人像城裏人那樣去養狗。狗就是狗,極其通人性的,主人就會給它完滿的送終。一般的狗最後總是要下鍋的。不會有人帶狗去看病,也不會有人專門為狗去做點什麼食物。它吃的永遠是剩飯,職責永遠是看家。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不這樣做,反倒不正常了。
那些天裏,我和哥哥坐在家門口的街上,看著花花在石板街上逞威風,哈哈大笑。它好像已經適應了這裏,那些灰撲撲的毛發在奔跑中更見光彩。我們離開那天,母親給它洗了個澡。洗完以後,它溫順地躺在地上,母親一邊撫弄它的毛,一邊給它抓著虱子,嘴裏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和我們嘮叨點什麼。它也靜靜地聽著,微微地喘氣,像在享受著某種舒適,或者情感。我和哥哥坐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相視而笑。
我們離開時,花花起初是冷靜的,它坐在母親的腳邊,淩亂的劉海擋住了雙眼,隻有小舌頭伸了出來,哈哈的。哥哥向它道別時,剛揮了揮手,它便飛快地衝了過來,繞著我們開始轉圈,無論母親怎麼喊叫都無濟於事。哥哥隻好拍了拍它的額頭,一再地告訴它回去,它熱烈地看著我們,一圈一圈地繞著,灰撲撲地跳。父親走上前來,站在那裏,對它說,花花,他們要去掙錢的,你攔著他們幹嗎?你又不能掙錢。抬頭衝我們說,你們走吧。我和哥哥走遠了。拐過巷子口時,我回頭看去,它依然蹲在那裏,吐著鮮紅的小舌頭,頭微微的歪著。我看不到它的眼睛,它的劉海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