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幹什麼?”
空氣僵住了。小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父親,嘴裏嗚咽了一聲,慢慢地退到了他身後。他也愣住了,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仿佛剛才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出現在幻覺裏。隨著父親的這一聲怒吼,他好像立即就醒了過來。仿佛是排練過的,母親的哭泣發出了更大的聲音。那哭聲讓他渾身發軟,並慢慢蹲下了身子。
他不能違抗他們的意思。他知道。他們是愛他的呀。你怎麼能去反抗那些愛你的人呢?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熱情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他怔怔地注視著電視中的畫麵,台風狂暴的襲擊著那個世界,一棵柳樹被攔腰截斷後送上了天空,高壓電線閃出了火花,不知哪裏又出來了沉悶的撞擊聲,這一切攪拌在一起後顯得含糊不清的樣子,就像一個人被死死地掐住了喉嚨。父親站起身來,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將他拉到了陽台上,看樣子,他決定和他仔細的、推心置腹的、促膝長談一下。開口之前,父親點上了一根煙,好做出一副嚴肅以及誠懇的架勢來。他很想抽一根,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他,不能。有一個聲音也在說。
小醜試圖跟隨他到陽台上來,隻有和他才一起,它仿佛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可是它被阻止了。母親攔阻了這一切。她去廚房拿了抹布和拖把,眼淚奇跡般地消失了,她迅速地需要將一切複原,眼淚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切必須複原,快速的複原。
小醜局促地趴在客廳一角,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它將頭緊緊地貼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一會兒注視著他,一會兒注視著他的母親。它好像感受到了某種不安,人們的情緒並不好,這一點它知道,可是它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拖把一點一點地向它靠近了,它慢慢地坐了起來,低低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迅疾地站起來,轉身,拖把又過來了,它隻好再次轉身,最後跳上了沙發,天啊,它跳上了沙發!母親再次尖叫起來,孩子也哭了,臥室裏的孩子在發出歇斯底裏的哭聲,就像是一個烈士,你不答應他的要求,他隨時都可以哭斷氣去。房間裏吵鬧成一團。
他感到自己的腦仁在嗡嗡作響。父親就像一個念經的老僧一樣,還在朝他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就像是魔鬼的一口煙,煙霧籠罩著他,他就失去了魔法,失去了成為一個勇敢鬥士的魔法。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醜和他的母親在客廳裏玩著貓追老鼠的遊戲,客廳裏沒什麼地方可躲,母親拿著拖把,就像舉著一柄斧頭,小醜眼看著就無處可躲了,這時妻子嘭的一聲推門出來了,他看見他的妻子一臉的大義凜然,無所畏懼,他看見他母親正尖叫著將小醜逼到了一個角落上,小醜不停地扭動著,它想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不阻礙其他人的地方,可是它找不到,它在每個地方的停留都超不過一秒鍾,因為他母親手上的拖把隨後就到了。小醜的臉上寫滿了不安,那張皺巴巴的沙皮臉上不安地扭動著,委屈的眼神朝他一再地投來。他想有所表示,可是他妻子的氣勢令他無法動彈,他從來沒見過妻子如此憤怒過,她打開了客廳的大門,然後拿起掃把,口裏咆哮著,兩下就將小醜趕了出去,然後狠狠地關上了大門。
他啊著嘴呆呆地看著,他想說話,他想表示點什麼,可是他的妻子正注視著他,他的母親也在注視他,還有他眼前的父親。好吧,孩子又哭了。
那晚他一聲不吭地睡了。什麼都沒有再說。母親幾乎用水將家裏洗了一遍。妻子在床上留了一個冰冷的背影給他。隻有孩子繼續在搖籃裏哼哼著,他試著將手指遞了過去,孩子用兩隻小手狠狠地抓住,然後拚命地嘬,可是隨後他就立即哭了起來。他無可奈何地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小心地央求妻子,再喂喂他吧,親愛的,麻煩你再喂喂他吧。
小醜是下半夜走的嗎?他並不知道。他已經有點懊悔自己所做過的一些舉動了。怎麼能讓一條狗來摧毀自己的生活呢?我是不是瘋了。他為自己的不冷靜而感到有些羞愧。一個成年人怎麼老是做這種蠢事呢。小醜是一條狗,狗就應該有自己的命。它自己的命。他盡到責任了,剩下的一切就和他沒什麼關係了。
他能怎麼辦?你說他能怎麼辦?為了一條狗而與家庭決裂嗎?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小醜義無反顧地走了。最初它在門口趴了很久,不斷地敲打著他的家門,可沒有任何動靜,隨後它就絕望了,它在黑暗的樓道裏決定離去。它走下了樓道,麵對風雨飄搖的黑暗世界,它走了進去。它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他仿佛看見有一道燈光打在它的身上,它瘦弱的身上。最後它消失了。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發白。他在陽台上站立了一會兒,台風停了,它留下了很多痕跡,刮倒的樹木,扭曲的高壓線,街道上一片狼藉的垃圾,還有一些店鋪的招牌在風中搖搖欲墜。他沒有看見小醜,樓道裏空空如也。他在等公共汽車時,有那麼一會兒,眼前飄浮著那個夢。
小醜再次不見了。他知道並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不打算再去找它了。生活滾滾向前,他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男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這話誰說的?電視裏說的。就這樣吧。一切就這樣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小醜會找到它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我呢?我也會過好我的生活。他如此這般地撫慰著自己,仿佛小醜毫不費勁的已經在別處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簡直是一定的。這麼聰明的狗,又長得這麼有特點,誰會不喜歡呢?
沒過多久,孩子滿月了。又沒過多久,他升職了。緊接著公司發展,行業擴張,他整天忙得像個陀螺一樣,正當他事業蒸蒸日上之時,有人邀他出來自立門戶,他猶豫再三,一家人開會討論了一個多月,最終決定賭上一把,如果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那我們為什麼不賭大點呢?在一家人的研究商討後,決定讓他執行兩步走計劃,先保住公司的位置,再私底下把自己的公司開起來,兩邊不耽誤,哪邊發展得好,再丟卒保帥,至於哪邊是卒哪邊是帥,走著看就知道了。於是他就更忙了,昂首挺胸的整天都在外喝酒應酬,一年後,他自己的小公司浮浮沉沉,先是掙了一筆,然後又虧了一筆,兩下抵消,相當於什麼都沒幹,到了年底,他匆忙把自己的公司關了,慶幸自己原公司的位置還沒丟,加緊表現了一陣,總算鞏固了一下位置。到了年底竟還有意外之喜,他那公司關閉後,客戶抵債抵來了一輛二手帕薩特,雖然看上去有點破舊,他還是蠻高興的,也算是有車一族了,一年到頭,這腰圍也沒有白大兩圈啊。過年時,他躊躇滿誌的在鍾聲敲響的那一刻默默發誓,來年一定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爭取明年年底帶著一家老小去趟新馬泰,也算出個國。
就這樣,春天來了,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夏天又走了。接下來該輪到秋天了。秋天來的時候,他的腰圍不知不覺又大了一圈。生活總有著翻來覆去的花樣層出不窮,一會兒孩子病了,一會兒公司某高層退位出現權力真空了,剛使出渾身解數好歹爭出了點眉目,這邊又傳來妻子和母親交惡的消息,兩個女人輪番跟他施展十八般武藝,兵來將擋,水來掩,兩邊好不容易終於伺候好了,孩子又開始整天不吃飯,真是愁死人。稍微想歇上一歇,可望著公司新進的一批大學生虎視眈眈的樣子,實在是有這心沒這膽,人家不計報酬,日夜鏖戰在公司,以辦公室為家,你拚得過嗎?難怪老板最近大肆招兵買馬,還聽說老員工的工資下月開始要加入績效考核,引入競爭機製了,老板的口號是:公司不養閑人,公司不養懶人。說白了便是公司不養老人。唉,這世道,非逼得人跳樓不可。他開著帕薩特日複一日地奔馳在城市的主幹道上,從清晨到黃昏,馬不停蹄,腰圍是大了,臉龐也圓了,可頭發也開始掉了。俗話說心寬體胖,他倒覺得身上的肉多了,心眼倒被擠得更小了。
時光飛逝,城市日新月異,他就是這麼被改變,停也停不下來,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停下來。就在這年秋天,父親和妻子幫他拿了主意,要他利用在行業內這幾年的關係,逐漸的將公司客戶轉移,用老板的錢來養自己的公司,慢慢做大,然後將老板一腳踹了。起初他還有些猶豫,但後來又覺得很有道理,公司新提上來的副總竟然沒他的份,這讓他很是窩火。輪也該輪到我了嘛。那個年輕人除了能拚命,還能幹什麼呢?我原來何曾沒拚過命呢,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這都是你逼的。這天他終於找了點時間,準備去執行父親和妻子的計劃,他開車到城市的另一頭去聯係一家廠房,準備將客戶的單拉到他那去做,賺得就是公司的差價,等到時機成熟一些,再自己開一家廠房,徹底出來單工。這就叫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原來幫你賺了那麼多,你幫我賺一點難道有錯嗎?
生意談得不錯。他開始還有些擔心,但三句話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現如今隻要有錢賺,誰管你做什麼。他開著車從那工廠出來,心裏還止不住地想,早知道這麼容易,他就應該早做好了。還不知道公司裏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這麼幹呢,那幫精明鬼,手腳可不一定比他慢呢。初秋的天氣仍舊非常炎熱。秋老虎盤旋在這個城市裏,久久不舍地離去。他關了車窗,將空調開到大功率,仍然止不住地冒汗,襯衣都濕透了。這裏屬於城市的邊緣地帶,典型的髒亂差,一路上暴土揚煙,兩邊的小店貨物都快擺到了馬路中間了,時不時還出來一輛三輪車晃晃悠悠地橫穿馬路,看都不看你,小孩也在馬路上奔跑追逐,那情景就像是在自家客廳裏。他不敢開快了,生怕撞到點什麼麻煩就大了,減慢了車速,小心翼翼地開著,可後麵的車一輛輛摁著喇叭往死了催,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著急,不時響起的喇叭聲令他有些心煩氣悶,稍微有點空當,旁邊的車便一輛輛風馳電掣的從旁邊駛過,他沒好氣地心想著,你們趕著去上墳啊,開他媽這麼快。可下意識的,他的車速也提了起來,換擋加油,一個急拐彎,剛剛有點感覺,車前突然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結結實實地砸在他車前蓋上,他連忙刹車,差點一頭栽在擋風玻璃上,再往前看時,才發現原來是半個盒飯,飯菜都撒了一地,他搖下窗玻璃,剛準備破口大罵時,這時不知從哪裏突然躥出來幾條狗,一窩蜂地堵在了他的車前,瘋狂地搶奪起地上的那半盒飯來,他被堵在正中間,進進不得,退退不得。
應該是幾條流浪狗,一個個毛發汙濁,眼神凶狠,為了這半盒飯,它們就在馬路中央開始各自撕咬打鬥起來,望著眼前這突然發生的一切,他還來不及反應時,一條長得像黑背一樣的大狗突然從馬路旁邊斜斜地衝了過來,它迅疾地撲翻了一個,再轉頭惡狠狠地衝另外兩個齜了齜牙,狂吠了兩聲,然後開始埋頭吃起來。他有點不耐煩了,後麵的車也開始摁喇叭,有的車甚至試圖慢慢的從旁邊擠過去,他一巴掌就拍在了方向盤上,持久的喇叭聲響起了,可那條狗仍舊紋絲不動,它在全神貫注地吃著,忘我地吃著,那盒飯仿佛是美味佳肴,它吃得頭都不抬,身邊的車擠過去了,一輛一輛,他開始嚐試打輪,想將車繞過去,可當他剛一啟動時,那狗意識到了,它抬起頭來,兩隻凶狠而又泛紅的眼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伸直了四肢,嘴裏發出唬唬的聲音,竟擺出一副搏鬥的架勢來。
他驚呆了。這凶狠、瘦削、彪悍的大狗長了一張皺巴巴的臉,就像沙皮狗一樣,但身形卻又是黑背的模樣。它渾身黑乎乎的,身上還帶著絲絲血跡,看上去是那麼奇怪,那麼殘暴,就像一隻從地獄來的家夥。這不是小醜會是誰呢?這城市裏難道還有第二條如此奇怪的狗嗎?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感覺身體裏有些東西在微微的流動,淺淺的震顫。
他躲在擋風玻璃後麵,他躲在墨鏡後麵,不再摁喇叭,就這麼看著那條大狗又低下了身子,開始埋頭吃了起來,很快,那盒飯被它一掃而空,在塵土當中,它伸出那猩紅的舌頭仔仔細細地舔了舔那飯盒上的油,然後張了張嘴,又吐了吐舌頭,最後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向著路邊走去。
“小醜!”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可嚴密的車窗阻擋住了這一切。大狗什麼都沒有聽見,仍舊慢條斯理地朝著路邊走去。他迅疾地搖下車窗,又一次大喊了一聲,“小醜!”大狗站住了,就像忽然被人定住了一樣,然後迅速地擺頭,似乎是在尋找是哪裏發出的聲音。他摘下了墨鏡,在烈日烘烤、灰塵洋溢的街道上,注視著它。大狗確定了,隔著街道,向他注視過來。
那眼神中閃著莫名的光亮。
那就是小醜!沒錯,那一定是它!他又叫了一聲,停好車,打開了車門,衝它揮著手。他以為它一定會跑過來。他以為它還會熱烈地向他搖尾,向他吐著舌頭示好。可他錯了。那大狗的眼神隨後黯淡下來,在凝視了一會兒後,突然轉身並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他愣住了。怎麼會這樣?難道它不認得我了嗎?他又往前走了兩步,再次叫了一聲小醜的名字。它跑得更快了。他看見遠處有一群和它一樣的流浪狗,正在垃圾堆裏翻撿著什麼。它跑向了那裏。在陽光焦灼的馬路上,一切都是白晃晃的。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呆呆地注視著,忽然一輛車急速地從他身邊駛過,即時響起的喇叭聲嚇了他一跳。他回過神來,又上了車,呆呆地坐了一會,他看見路邊有一家小賣部,他將車靠邊停了,鎖好車,再慢慢地走了下來。掀開小賣部的簾子時,他眼前適應了一會,才看見那裏麵坐了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她正在守著一個骨灰盒大小的黑白電視機看電視,眼睛一眨不眨。他走到那婦女麵前說,來瓶水。婦女沒有看他,隻是下意識地問道,什麼水?他一愣,隨即說,礦泉水。婦女轉過頭來,一臉的不耐煩,什麼牌子?他呆住了。什麼牌子?哦,嗯——,隨便吧。
他擰開礦泉水蓋子,隔著簾子,久久地注視著遠處,那垃圾堆裏正飛出無數的蒼蠅來,他看見那些狗在垃圾堆中上下跳躍著,他看見小醜從垃圾堆裏不知叼了個什麼東西出來,和另外幾條狗走到了一個陰涼處,隨即它趴了下來,靠著牆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仰脖喝了一大口水,有點猶豫接下來不知道該做什麼。電視劇到結尾了,那婦女好奇地走到他身後,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問他,“看什麼呢?看那狗呢?”
“嗯。”
“那狗怎麼了?”
“那狗,好像原來是我的。”
“是嗎?哪一條?”
“最醜的那條。”
“哦。”婦女不再說話了,電視劇又開始了。
它叫小醜。它的名字,叫小醜。說完他掀開簾子出去了。那婦女並沒有聽見,他隻是在心裏說給自己聽的。他坐進了帕薩特,重新戴上了墨鏡,打火,掛檔,踩離合,鬆油門,車緩緩地動了,緩緩地動了。在經過小醜時,他透過車窗又看了一眼,它正在全神貫注地咬著什麼,頭都沒抬。車仍舊在向前行駛,他來不及停下來,就像他無法停下的生活。他心動了一下,腦子裏一瞬間湧上來很多東西,就像回光返照。來不及了,都來不及了。他轉過頭去,狠狠心,一腳油門,帕薩特絕塵而去了。
2009年6月於良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