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盡量避免出差,實在要出差時則多買點東西過來,喂給小醜吃。還一本正經的和小醜說話,說完它就好像什麼都知道,他離開的那幾天裏也不急不躁的。就這樣,轉眼它就一歲了。個頭一天比一天躥得高,幫王癲子趕雞的事情早已是駕輕就熟,隻要王癲子到點了吹個口哨,小醜就會立即把所有的雞都趕回來,一隻不拉。
大部分時候,王癲子都會找他喝兩盅。有時喝多了王癲子就開始罵人,誰都罵,說他原來那個學校校長搞貪汙,亂招生,有錢就能進來,根本不講教學質量,說他們那個鎮長,一條公路修了幾年,錢都拿去吃喝嫖賭去了,什麼人民的公仆,狗屁,還說這大城市裏的人,個個都客客氣氣的,可他覺得他們個個都睡得不踏實,他女兒掙那麼多錢,說要去看心理醫生,你說這心理還有什麼醫生?這就是爛了,人從根裏就開始爛了,沒得救了。他的酒量漸漲,卻不太搭腔,隻是靜靜地聽。說實話,他對如今的外部世界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了解了又有什麼用呢?徒添煩惱罷了。你何曾見過,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呢。歌裏不是早就唱了嘛。小醜安安靜靜地趴在身邊,他一邊聽著,一邊拿手撫弄著它,兩人默契的就像在看王癲子唱戲,定時定點的唱戲。
可隻要是戲,就總有唱完的時候吧。那一天王癲子忽然打他的手機,在此之前那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當時他正在公司開關於行業戰略發展的研討會,王癲子在電話那頭拚了命地嚷嚷著讓他快來,趕快來。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裏七上八下的,匆忙跟領導請了假,說父母生病,得趕去醫院看看。急急忙忙跑到王癲子那一看,小醜正衝著推土機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王癲子的草棚已經被拆掉了,大批的民工湧進了工地。他感覺到自己頭一暈,幾乎要栽倒在地,心裏一個勁地在說,完了,完了,世界終於要毀滅了。
他扶著一棵樹,夾著公文包站在那裏。王癲子和一個包工頭吵了起來,一幫人烏泱烏泱地圍著,王癲子他老婆在人群中追她的那些雞,雞被推土機的聲響嚇壞了,四處亂飛,民工們也不幫忙,嘻嘻哈哈地袖著手在旁邊看,有一個手腳快的,直接抓過來一隻將雞脖子一擰,塞衣服裏了。他剛想吱聲,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王癲子嘴裏罵罵咧咧的,說你們怎麼能像鬼子進村一樣說拆就拆,那包工頭卻說,沒收你房租算好的,白他媽的讓你占這麼久的地。眼看著兩邊就要動手了,小醜亮著牙,幾步就衝了上去,衝著那包工頭狂叫著,嚇得那男人一臉煞白地厲聲嗬斥,王癲子這邊剛叫住了小醜,一個民工繞到後麵拿著木棒直接就給了小醜一下,小醜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從嗓子眼裏嗚咽了一聲,就栽倒在了地上。王癲子急了,剛想往前衝,就被幾個民工架了出去。他西裝領帶的在旁邊看著,一會兒卷了卷衣袖,一會兒又放了下來。好幾個民工上去用腳捅了捅小醜,嬉笑著說今晚食堂加餐,又有雞又有狗的,眼看著就要把小醜拖走了,他這才鼓足了勇氣,上前漲紅著臉說這狗是他的。民工們猶猶豫豫地掃了他一眼,看他衣著光鮮的樣子,倒也不敢說什麼,就讓他把狗拖走算了。他夾緊了公文包,低著頭,將小醜攔腰抱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
就這樣,王癲子和他的老伴重新回到了二十一層,女兒為了防止他們再出去撿垃圾,還把門鎖反鎖上,每天定時定點來開門,弄得像監獄一般。誰知剛過了不到半個月,王癲子就病了,說自己接不著地氣,活不長了。他女兒說,那你死也要死在家裏,別想再出去搭棚子。他女兒先後請了一些醫生上家來看,吃了好些藥,可王癲子卻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想過去看他們,可又找不到什麼理由。有時特意路過那公寓,站在樓下看上麵,王癲子和他老伴像兩隻螞蟻一樣在高空中衝他招手,他有時候確定是他們,有時候天氣不好時又不太確定了。
就這麼隔了沒幾天,王癲子忽然給他打來電話,說他和他老伴從女兒家裏成功逃跑了,正在火車站買回老家的車票,說是要回去找個深山老林自己搭棚子住去,還說他是他在這裏結交的唯一一個朋友,要他好好保重身體,最後就是,讓他一定保護好小醜。
他是在去上班的公車上接到這個電話的。支支吾吾的,他應承著,最後就掛了。他想象了一路王癲子帶著他老伴奮勇地擠上火車奔赴家鄉的情景。到公司樓下時,他去小賣部買了包煙。他已經很久不抽煙了。自從他妻子懷孕後,在家裏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就把煙戒了。戒完才發現也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不讓抽就不抽了唄。可這時他卻格外地想抽上一根。怕被同事看見,他躲在公司後麵的巷子裏,假裝琢磨電線杆上的小廣告,狠狠地一連抽了兩根,又買了瓶汽水喝了,才上樓去。
也不知道小醜現在在哪裏。他看著窗外,打印機的光照一閃一閃的,吞吐著紙張。他站在旁邊等著,忽地看著窗外的街邊跑過去一條流浪狗,心裏哆嗦了一下。即想看見,又怕看見。小醜早已經不知去向了。拿回去當天就被趕走了。他知道母親是不會答應的。可那天他仍然抱著僥幸的心理將它領回了家,真是幼稚啊。
那天他抱著小醜出來,遠遠地就看見王癲子的女兒開著車來了。他慌忙閃到一邊,藏到了一片林蔭後麵,小醜開始仍舊是一動不動的,他撫弄來撫弄去,急急地又去買了幾瓶水來,學著電視裏的樣子往小醜臉上噴。噴了一會兒,隻見小醜慢悠悠地醒了過來。兩隻眼珠子先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嗖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急慌慌地四處看。他知道小醜是擔心王癲子,慌忙拍了拍小醜的頭,說沒事了沒事了,小醜這才將信將疑地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又過了一會兒熱切地舔了舔他的手掌和臉,一副相依為命的樣子。他拍著小醜的頭,也樂嗬嗬地笑了。笑完天色就快黑了,怎麼辦呢?他走在前頭,小醜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小醜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一路上他壯著膽子撫慰自己,萬一母親和妻子她們喜歡上了小醜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啊。古人說得好啊,世事無絕對嘛。
妻子開門看見他,先是微微一笑,正準備迎他進來,他剛一側身,妻子恰巧看見小醜蹲在丈夫後麵正歪著頭研究她呢。妻子大叫了一聲,像坐了火箭一樣,他慌忙上前扶她,父親和母親也連忙從客廳裏出來了,小醜搖著尾巴興高采烈地示好著,結果母親嗖地一聲就竄進了廚房,嘴裏吆喝喧天地舉著掃把就朝小醜打來,父親也沒閑著,裝了彈簧一般,一下就脫了鞋子跳了起來,朝著小醜聲嘶力竭地砸去。
就這樣,小醜還完全沒有搞清楚任何狀況,就已經被拒之門外了。他孤零零的在門裏站著,妻子坐在沙發上長籲短歎著,生怕動了胎氣。母親和父親則一臉緊張地注視著她。他站在一邊,嘴角努了努,想說兩句話,可半天還是沒說出來。他聽見小醜呲啦呲啦地拿爪子扒拉了兩下門,嗓子眼裏嗚嗚地叫他。大家剛各自喘口氣,父親就準備進廚房找把刀來去嚇唬嚇唬小醜,母親則一臉氣憤地說,這野狗膽子也太大了,怎麼就跟進家來了。正當父親提著菜刀就準備去開門時,他不知怎麼一急,話就脫口而出了,說這是朋友的狗,朋友出差去了,便托付他照看兩天,這狗很聽話的。全家人都愣住了,都直勾勾地望著他,他連忙擠出一臉歉意地笑來。
可母親最終還是沒有答應他。怎麼能讓一條狗進家門呢?這是個什麼朋友啊,難道他不知道你的妻子正在懷孕嗎?他為什麼要你幫他照顧一條狗啊?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這個人啊?父親也附和著,語重心長地說他真是越大越不懂事,沒有一點男人的責任感。他站在客廳中間,妻子挺著大肚子也幽幽怨怨地望著他,仿佛他真的就是那麼居心險惡的樣子。他像個木頭人一樣,聽著四麵八方的說話,不知該做何回應。門外麵呲啦呲啦地又響了一陣後,聲音漸漸地弱了,後來就停了。就這樣,等他吃了飯,安慰好妻子,陪父母們看完了新聞聯播,又看他們打著嗬欠去洗臉洗腳,他這才悄悄地跑到門口,從貓眼裏往外瞄了一眼——小醜不見了。他連忙再打開門,小醜的確是不見了。聽見門響,妻子躺在臥室的床上問誰呀,他慌忙應了一聲,說是風。
小醜就這樣消失了。他第二天出門時左顧右盼了一陣,小區,街道,公共汽車站,哪裏都沒有看見它。他下了班又急忙跑到那塊工地上去看,那裏響徹著轟隆隆的聲音,巨大的鑽孔機正在向著大地深處奮勇鑽去,民工們都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四處看了看,也不知道小醜是否來過。它該不會是被人帶走了吧?不會,應該不會,他連忙給自己寬慰著,這麼醜的狗,看上去又那麼凶,誰會要它呢?
一天一天,轉眼王癲子就打電話來說他回老家去了。麵對王癲子電話裏讓他好好照顧小醜的說法,他隻有連聲應承下來。他還是在找它的。他並沒有放棄。每天有那麼點時間就去滿大街地轉悠,看看在哪裏能找到它。他重新抽上了煙。當然那是秘密的。他還買了一雙球鞋。下班以後趁同事們都走光了,他把皮鞋脫了下來,將球鞋換上,再用報紙將皮鞋包好塞進公文包裏,上街遊馬路去了,哪裏有巷子就往哪裏鑽,哪裏有狗叫聲就往哪裏去。一瓶涼水,一塊麵包,夕陽西下,天色全黑時,他才悻悻然地回家去。到了樓梯間,再把皮鞋給換回來,裝出一副精神疲憊的下班模樣去敲門。
就這樣過了好些日子。他想小醜估計是找不到。完全沒有消息。不知道它跑到哪裏去了。它當初為什麼要跑呢?是聽出了他的難處,不願意麻煩他嗎?他猜度著,幻想著,一個人到了子夜在床上攤大餅一般翻來覆去。夢裏盡是小醜小時候的樣子,王癲子喂它喝酒,它在夢裏東搖西晃地去追雞,惹得王癲子老婆叫罵個不停。
有一天清晨醒來,妻子問他小醜是誰?說他夢話裏翻來覆去就這幾句,他連忙掩飾著笑了笑,說最近公司壓力太大了,都覺得自己快變成一個小醜了。妻子聽了也沒說什麼,隻是說了句,有壓力才有動力嘛,你還是有機會往上升的,要抓住,別讓家裏人失望。
就這樣,夏天來了,夏天走了。秋天來了,秋天也走了。輪也該輪到冬天了。可城市裏還是老樣子,沿海城市的季節裏冬天是被省略掉的,無非是晚上加件衣服,樹上的葉子比往常少一點,除此之外,別無差別。可對於他來說,生活卻已經是被結結實實地改變了。他當爸爸了。他為人父了。生活中猛然便多了一個小小的人,那麼小的手,那麼小的腳,一臉的皺紋,眼睛沒睜開呢,就會哇哇地哭。他很難想象這麼小的一個小人以後會長那麼大,長到和他一樣大,甚至更大。他多了一些感歎,也多了一些動力。每天早出晚歸的,為公司鞠躬盡瘁,為家庭死而後已。
至於小醜,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城市養育了他和他的家庭。那麼他想,這個城市或許也會養育它,養育一條醜醜的無家可歸的狗吧。這個城市多大啊,多一張嘴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如此這般地撫慰了自己,說服了自己。也就相信了小醜會果然沒事。
有時他坐在公共汽車上,看窗外的風景一閃一閃地過去了。他偶爾會琢磨,生活又何嚐不是這樣呢。車窗外的風景就好像外麵的這個世界,無論它怎麼變化,我們都隻會為了自己的生活才停下來。人們都在車裏,人們都在夢裏。隻有目的明確,我們才能持之以恒。他一個人怔怔地想著,想完又笑自己,人到中年,怎麼竟有了多愁善感的一麵。真是搞笑。
冬天快結束的時候,台風來了。每年這個時候,電視台都會連篇累牘地播放一些關於台風的消息,山呼海嘯的,房子都吹得跑。他來到這座城市已經有年頭了。台風他是見過的,刮起來的時候嚇死人。但最近幾年好像好多了,比如去年,都說是數十年罕見的大台風要登陸了,單位放假,學校放學,誰知台風和大家開了個玩笑,到了門口轉身又奔別地去了,弄得大家虛驚一場。今年不會也這樣吧。他心想著,看著電視裏的畫麵,手裏拿著奶瓶,小家夥正兩隻手死死地抱著奶瓶放肆地嘬著呢。
今年的台風沒有開玩笑,到點準時就來了。它是傍晚時候來的,那會兒天空驟然就暗了,大街上的人們忙不迭地拉下卷閘門,關上窗戶,來不及關的就被風吹得啪啪作響。他坐在公共汽車裏,急急忙忙往家趕,遠處的海邊正傳來雷鳴般的咆哮聲,仿佛那邊囚禁了一隻巨獸,正對這個世界勃然大怒。
當時他正在家裏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晚飯,父親嘴裏嚼著飯菜興奮地指著電視,說哪裏又被刮跑了,哪裏又被淹了。妻子正在忙著給孩子喂奶,嘴裏哼哼著,母親則像個老仆人一樣,手裏拿著奶瓶在旁邊站立著,衝著孩子的小雞雞笑。燈光暈黃而溫暖。嚴嚴實實的防盜門窗將世界分成了一半。他在安全的這邊感覺很好。突然,窗外傳來了幾聲狗叫,聲音嗚嗚作響,他並沒有在意,那聲音並不大,剛傳出來便立即被風雨聲敲打得七零八落,可那狗仍舊在持續地叫著,聲音漸漸地拉長了,像是在呼喚誰,他坐不住了,忽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會是小醜吧?他心裏咯噔了一下,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往下看,狗叫聲隱約就是從那裏傳來的,他把頭緊貼著玻璃,看著窗外的風呼嘯不停,傾盆大雨被狂風迅疾地卷起,又狠狠地摔落在地,那雷鳴般的聲響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就像一個沉悶的大功率的鼓風機發誓要將這個世界攪拌成一團。他凝神注視著窗外,並沒有看見狗的身影,狗叫聲似乎也突然就停了,聽不見了,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掛念小醜而出現了幻覺,他又趴在窗前望了望,仍舊是什麼都沒有。轉身正準備離去時,就在這時,狗叫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這次的聲音格外洪亮,他確定這是真的,他一把打開了窗戶,將頭探了出去,風雨瞬間便猛地灌了進來,如同鞭子一般打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身上,母親在客廳裏大叫起來,他看見了小醜,就是小醜!它在風雨中哆嗦成一團,正縮在樓下的單元防盜門,衝上麵張望著,叫喊著。他看見了它,它也看見了他。它狂吠了兩聲,興奮極了,在暴雨中熱烈地衝他猛烈地甩著尾巴,身子扭動著,起跳著。他眼眶一熱,關了窗戶,急急地奔向了客廳。他得出去,他得去救它!立即!立即去救它!
它比原來大了,渾身的毛發濕漉漉黑乎乎的,他在打開單元防盜門的那一瞬間,它就熱烈地撲進了他的懷裏,喘著氣,瘋狂地嗅他,拚命地舔他,他一身都濕了,可他不在乎,他緊緊地摟著它,大笑著,好久沒這麼笑過了,小醜幾乎將他撲倒在了地上,一條成年的壯實的大狗熱切的將它的主人撲倒在了地上,風雨呼嘯著,可他們什麼都沒有聽見。
父母們呆住了。他們站在他身後,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他轉過身時正好看見了他們。小醜仍舊緊貼著他,溫順地舔著他的手掌。他感覺自己身上的水滴正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他愣了一會兒,摟緊了小醜,然後說,我要帶它上去洗澡,它是來找我的。說完,他不再看他們的臉,牽著小醜,一個箭步就上樓了。
十五分鍾後,當他將洗幹淨後的小醜從洗浴間裏帶出來時,他呆住了。母親正坐在沙發上抹著眼淚。妻子帶著孩子進了臥室,門關得緊緊的。父親急速地喘息著,咳嗽著,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眉頭緊鎖成一團,凝視著他,幾次欲言又止。小醜似乎沒有感覺到這一切,它站在客廳正中央,使勁地甩了甩身上的水滴,歡快地繞著他轉了起來,水滴甩得到處都是,那真皮沙發,那液晶電視,那幹淨的地毯,光潔的地麵,瞬間便變得一片狼藉起來。他剛想解釋,父親啪的一聲響,抄起沙發上的一本雜誌狠狠地摔在了桌上,衝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