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再送煙來的時候……”
“他們都不會送來,都是我們的服務人員拿回來!”
“好好好!再拿回來的時候,千萬告訴我一聲!”
“好的!你住哪裏?我記到誰的賬上?”
“羅……羅又明,他叫羅又明!”
“羅……羅處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處長,我住在他家裏。”
小姑娘愕然地盯著我道:“我們的煙,大多數都是從他家拿來的呀!你住在他家裏,想吸煙直接找他要不就行了?”
這次輪到我驚愕地合不上嘴巴了!
羅叔叔,羅又明?他怎麼會來賣煙呢?
噢,是了,他是給二叔他們籌集資金!
出了超市,我又是開心又是難過,開心的是,我踏破鐵鞋尋找無果的香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難過的是,老羅竟然連人家送的煙都賣,看來也是為不少人做了些“工作”!他為了贖清自己的一個“孽債”,又欠了別的債!
回到老羅家,許阿姨她們還在樓上說話,想來是牌局還沒散。不過我許久沒有聽見洗牌聲,感覺很是奇怪,她們在說什麼?
如果是一般人,我就不會想去偷聽什麼。許阿姨是有病的,她和我說話很少,現在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會不會說些正常人不會說的話?我很好奇,就偷偷地走上樓梯,站在連接兩段樓梯的平台上。
開始聽她們的話,沒有什麼特別,無非是家長裏短,牌技啦、股票、某某向她們家那位請托什麼啦,說著說著就說到自己過去的事情了。
隻聽一位婦女說道:“唉,我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都該感謝老書記啊!”
“是啊,怎麼也沒想到,我們沒被打倒,反而還成了領導!”
底下許阿姨卻說道:“我們是幸運的,被打倒的畢竟是絕大多數——其實我們也該被打倒的!劉姐,你說是不是?”
那位劉姐回答道:“哎呀!你說我們三個是該被打倒的還對,你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你可什麼都沒做過,就是和老羅結婚,也是文革結束後了……那以前你受的罪可是我們沒法想象的,要不然你也不會落下病來……”
許阿姨淒然道:“我的病,也不是那時落下的,是被他關得太狠了,他的心是太狠啦!”
隻聽劉姐勸道:“則苑,你也不要這樣說,他後來不是後悔了嗎?他在那後期不也是被人打?其實我覺得他也是很可憐的,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良心的。他和你結婚後,他是怎麼照顧你的,這我們都知道!就是你始終放不下那些事,你的病,也是心病!——何嬸,你說是不是……”
然後聽見那個何嬸蒼老的聲音道:“唉,說起來也是這樣,你們本來是一對兒,硬生生地分開了,任誰都難過——我的那個老姐,就是為了國民黨裏的一個中尉,才跑到那邊去的!她跑了,我們家就遭殃了!我們家那位,也是被逼得當了造反派的!他不打人,人家就打他呀!”
又聽見一個婦人道:“說的也是也不是!我們現在感謝老書記,當初卻該恨他,當初不是他帶著我們這幾家的人去當造反派,現在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恨我們!我們住在這個像監獄一樣的大院子裏,整天不敢出門,是誰造成的?”
劉姐說道:“馬姐這話就說過了,要恨就得一直恨,要不恨就得不恨,反反複複的是不該的!我們感激老書記,是該一直感激他的,不能記著他當年帶人做的那些事——那時候的事,誰分得了對錯?誰是好的誰是壞的,誰分得清?”
何嬸道:“對錯總會有人分清的!比如我們這些人家,當初都打過人,也都被人打過!所以才和那些光打人的不一樣,所以才可能被繼續使用。唉,這也要感謝黨的政策啊,沒有把人一棍子打死!”
馬姐接話道:“不過就這麼活著,我倒希望被誰一棍子給打死呢!我不出門就不說了,我們家那位整天還不回家,一個星期能回來一次就不錯了!整天都在外麵,也不知道都幹些什麼!這樣下去,我真該叫老羅派個人去查查他都幹什麼了!哎,許姐,你們家老羅不是這樣吧?”
何嬸攔住話頭道:“又明可不是那樣的人!我看著他天天回家的,每天晚上都不會超過七點就到家了。就是則苑有了病那個時候,他也是天天在家看著,實在不行了才找的保姆!你們又不是沒看見!我看,他比我們幾家人都強!要說打人,他是比我們幾家打的都多,可要說挨的打,我們幾家人加一塊也沒有他挨的多呀!那一次,我都以為他活不過來了呢!——對了則苑,又明的病,沒什麼事吧?”
“他就是吃藥、吃藥,可吃的都是我的藥,根本不是治療他自己病的藥!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是還什麼債!唉,我說他,他也不聽我的……我們這些人的債,怎麼能還得清的……”
底下的話就是一些感慨什麼的了,而且這話題太沉重,她們很快又跳回家庭瑣事上去。我一直想聽聽她們說的那個“老書記”到底是誰,她們也確實偶爾提起兩三次,卻一直沒叫他的名字。她們也提到了我,不過都不甚了了。
怪不得這裏被警衛得如此嚴實,怪不得他們都不愛出門,原來這些領導們都有某些前科!我聽得隻剩歎息,怏怏不樂地回到夢飛的屋子裏。
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特殊的社會群落,他們製造劫難也曆經劫難。他們是幸運的,但是在他們的幸運背後,該有多少不幸的注腳?老羅說得對,他們那代人的傷口是良知與信仰的迷失,相比之下,我們這一代人的傷口——知識與學位的貶值、找不到工作什麼的——就膚淺得根本不值得一提!誠然,我們這一代人是有信仰的,不過卻是信仰我們自己,和老羅他們那一代人的盲目崇拜比起來,這到底該是差強人意還是大錯特錯更糟了呢,我不知道!
唉!人心的善惡,到底有什麼能分得清?我到底該把老羅歸為好人還是壞人?
我來到老羅家,不僅讓老羅破天荒地中午回來兩次、拉近了點他們老兩口的關係,也改善了他們的生活。中午,許阿姨燉了隻雞,還鄭重其事地非要留那幾個牌友吃午飯。我想許阿姨他們兩口子的生活一定很苦,而且很少請客,所以她才會把那隻雞看得那麼寶貝。
唉,一輩子都要這麼來還債,這確實是冤孽呀!
下午,我正在忙活那個程序,許阿姨走了進來,看到我沒在床上呆著,她又開始數落我:“你別讓他像趕賊似的趕你,幹活有什麼打緊的?等你病好了,什麼時候不能幹!”
我領教過許阿姨的那一套工作休息論,知道自己實在說不過她,就脫了鞋襪上床去,剛上床,許阿姨卻說道:“唉,你不願意在床上呆著那就隨你吧!——不過,你以後不要去那個超市了!”
我聽得一楞,我去超市的事情她怎麼這麼快知道了?
“超市裏的那個小姑娘打電話說要送你什麼東西,要你去拿,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你需要什麼打個電話就行了,這裏的人都很勢利,嘴巴也澀,你去超市,他們會看不起你的!我們買東西的費用,大都是從電話費裏扣的。”
小姑娘?噢,就是那個售貨員了,她一定是弄到我要的煙了,這真是太好了!
我立即從床上跳了下來,襪子都沒顧上穿,就躋著鞋子要出去,許阿姨卻說道:“她說來的東西,我已經給你拿來了。”她說著,遞給我一個小紙盒。
這個紙盒並不大,看樣子隻能裝兩三包煙的樣子,而且上麵沒有香煙的字樣,卻寫著我的名字:給田弘,謝謝!
這不是煙盒!
許阿姨看我沒有當著她的麵拆開紙盒的意思,就關上房門離開了。
這是什麼呢?是煙嗎,為什麼要包起來?售貨員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楞楞地看著那個紙盒。
也許,這些煙就是羅叔叔賣掉的,那個售貨員是不想讓許阿姨看到自己家的煙又回到家裏來了!
我慢慢地打開紙盒,看到裏麵有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條。
為什麼還有紙條?
我疑惑地拿起紙條拆開,那上麵寫著幾行娟秀恬媚的字:
“田大哥,我一直以為,這個打火機是姐姐送給你的,誰知道是小九送的!那煙也是她藏起來的了?哼!還藏在那裏,你以為藏在那裏我就找不到了嗎?唉!原來小九也是喜歡田大哥的!可是她讓你抽煙,我不喜歡她的那種喜歡!這個打火機,在海螺大酒店被我弄丟了,現在我又找回來了,還給你吧!怎麼說,這也是遠杞對你的一片心意嗬!田大哥,你身體不好,這煙,你少抽點!田大哥,我和姐姐都盼你回來!”
天哪,這是青紅送來的東西!我的心裏開始熱乎乎的。
她送的是煙嗎?我急切地捧起紙盒。
是煙,是一包中華煙,還有一個打火機。
那煙盒上包著透明膠帶——青紅找到小九藏的煙了!就是那包煙!
那個打火機我也很熟悉,就是是小九給我的的那個全金屬的打火機!
“從海螺大酒店找回來的”是什麼意思呢?我努力地回想著她失蹤那天發生的事情:她是拿著這個打火機到處找藏起來的煙,結果沒找到,後來我們說完話,她就離開了,也就此失蹤了。
難道青紅一直把它帶在身上?
是了,她是一直帶在身上的,她被人綁架時,手中還握著我的打火機。她被綁架到海螺大酒店,一直都帶著它,在那裏,打火機被綁架她的那些人弄丟了。現在,她找回來了!
唉,青紅,一個打火機,值得如此費神費力嗎!
那青紅是怎麼把這些東西送進來的呢,門衛可是不會讓生人進來的呀?
售貨員?是了,青紅進不來,就托超市裏的那些人幫她把東西帶進來,怪不得盒子上寫著我的名字,她一定是求他們把東西給我送來的!
為什麼我上午去的時候,那個售貨員沒有把東西給我?
唉,出這個大門的都是送貨的,那個女孩不過是售貨員,不會出門去,怎麼可能知道有這個事情,一定是她中午吃飯的時候提到我去超市的情形了,所以她的同事才知道有我這個人在這裏,讓她把打電話告訴許阿姨的。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唉,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去超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