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今晚就別說了!”我擔心地說道,“王大海他們雖然被抓住了,可是打電話給我送消息的人不還是不知道是誰嗎?你明天……”
“不,我要說!小田,你讓我說!我既然開了口,就讓我痛痛快快地說完!這都幾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些事我不說出來,實在是憋得難受!”
“那,你冷靜些,別著急,慢慢說吧!反正我這幾天是在這裏了,你有很多時間對我說的!”
“我會的,我會冷靜的,我瘋狂地打了幾年的人,又瘋狂地幹了幾十年的工作,我會冷靜的,我該冷靜下來了!”
老羅坐在離床不遠的木靠椅上,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長出了口氣,這才緩緩地說道:
“我們這個市以前有幾個比較著名的大家族,這其中,老蘇家是一家,老許家是一家--就是我愛人的父輩祖輩。我是個孤兒,開始是在老蘇家長大的。那時劃成分,他們家經營紡織品和木器家具,很有錢,算是資產階級家庭。而且蘇家還有家人在外國上學,有敵特嫌疑,情況很糟糕,經常遭到衝擊!我也因為不願和那個家庭劃清界限,被人打過幾次,但是這並沒有讓我離開那裏。隻是後來為了學習,我才進了學校住校,教我的就是許則工書記的父親。他因為看我聰明,有意納我為婿,可是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使這個姻緣沒有成功。”
“我說的就是老蘇家那個留洋的叔叔回國的事情,那時候好多人去看熱鬧,也有好多人去祝賀,我現在的愛人許則苑就是其中的一位,她是被她父親、也就是我的老師帶過去的。因為他們兩家都是大戶人家,有些來往,關係也還不錯。老師的心意本來是把則苑嫁給我的,則苑也有這個意思。結果去了蘇公館,看到了蘇青河--也就是你說的二叔,不知怎麼的就改變了心意,決定把則苑嫁給他。我當時沒有看到蘇青河是一心鑽研科技、搞發明的精神吸引了老師,還以為是蘇青河家給了老師很多錢,實在是氣不過,就跑了。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爆發,我就參加了造反派,還一路靠打人、整人混成了個小頭目。”
“那時的我,手裏有了幾乎可以控製半個城市的權力,心裏本來就懷著對老蘇家的憎恨,也算是心理扭曲了,再加上那是對有外國背景或者經曆的人都持懷疑態度,等留學回來的那個叔叔響應國家號召去搞秘密科研工程,我就帶著人……唉!那幾年,老蘇家兩兄弟可是吃盡了我的苦頭!我還要人把蘇青河搞發明寫的東西搶過來,燒掉!--燒了好幾櫃子啊!那時則苑求我,甚至說要和蘇青河離婚和我結婚,我都沒有答應--我恨哪!我誰都恨!那些搶來的東西,我還留下幾櫃子,當作他想成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證據。--老蘇家對我有養育之恩,我卻恩將仇報,這種事情想起來就讓人覺得不寒而栗,唉,那時的我,簡直就是個沒有一點人性的野獸啊!”
“文革時武鬥風行,你打我我打你,打來打去,忙得不可開交。就在我打出了地盤,騰出手來準備給他們老蘇家致命一擊的時候,意外地得知,蘇青河的父親剛到工程駐地不久,就因為被那裏的造反派衝擊,挨了打,在大沙漠裏去世了,老蘇家徹底陷入了災難的深淵!”
“我雖然打人,卻沒真的打死過人,叔叔的死對我的打擊實在是太打了,因為我也是造反派!我也在打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終於意識到,我這樣瘋狂地、不計後果地打擊報複別人,遲早會把人打死的,同樣會讓人家破人亡,會讓我的罪過永遠無法贖清!於是,我就把那些櫃子還給蘇青河了。”
“可惜,那時的他們家是你剛抄罷我來抄,那幾櫃子的書記、筆記,還不如讓我保留著!還給他們家,都被當資產階級毒草給燒了!他們家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搶走了,隻剩下那些沒法賣錢的東西。為了不讓那些人再燒蘇青河的東西,我就派人去他們家偷了一些存留下來的--我沒臉再去搶了!那些東西一直留到現在,也沒機會還給蘇青河,因為他不要了,也要不了,他的精神開始出毛病了!”
“文革結束,蘇青河被診斷得了精神病!他是真的得了精神病,這個是有病曆可查的--他住了院,正好是我負責管理那個醫院,所以我是知道這一點的。我本想把他們家人都好好照看起來,至少把他們的身體都療養複原,算是我對他們犯下罪行的一點補償。這個事情,我做得很機密。本來蘇青河的身體就快要複原了,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他醫院的管理情況,蘇青河知道是我是那個精神病院的高層管理人員,就又打又鬧,病情反複發作。後來,我讓則苑去醫院照看他,又讓他那個鑽研中藥的弟弟蘇青湖去安撫他的精神,順便用他的藥物來幫助治療,可是事與願違,蘇青湖對我也是無法接受……”
“那時的我也是確實是太想……太想補償自己的過失了,用的方法就太……當時,我把蘇青湖也捆在床上,我跪在他床前,請求他給我補償過錯的機會,可是他……”
“唉!恩仇就是恩仇,怎麼可能是道歉、懺悔可以挽回的呢!如果一切事情都可以用道歉來完結,那這個世界就不該有犯罪,也不必有法律!我不怪那個時代,隻怪我自己的心太狹隘,無法超越社會的潮流與命運的風浪!”
“這個世界的人心理變化千奇百怪,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蘇青河的身體好歹算是複原了,可是很不幸的是,則苑她卻……我本來已經對則苑死了心,誰知道她竟然……唉!文革都過去了,她竟然忽然和蘇青河離婚了,還非找到了我,死心塌地的跟著我,要和我結婚--和誰結婚,我也不能和她結婚啊!那可是於我有恩,又被我迫害的人的妻子啊!”
“可是則苑的精神也開始不正常了!蘇青河是個自我中心很強的人,他一心想搞研究,對則苑和他們的孩子基本上就不聞不問。那個蘇青湖也是比較清高自傲的知識分子,每天都出門給人治病,當然對他嫂子和蘇援的關心就更少。我實在也是感到這種情況都是我造成的,所以看到則苑得了精神病,而且他們確實離婚了,隻好接受了這個明知道是苦果的結果。其實,那時的我根本就打算一輩子不結婚了!”
誰能想到,原來夢飛竟然和蘇援是同母異父的姐妹!這個世界,太大,也太小了!怪不得蘇援那麼恨她媽媽,怪不得老蘇家對老羅會有這麼大的怨氣,這裏的恩怨也結得實在太深了!怪不得我覺得許則苑像某個人,可不是,她是蘇援的媽媽呀!
老羅說到這,到門口聽了聽,然後回來坐下繼續說道:
“開始,我對則苑的心理變化非常奇怪,後來我在精神病院看了很多心理學家的學術報告,發現其中有一種心理現象叫‘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比如綁架發生,受害人竟然會愛上綁匪,說的就是這個病症!我想,我把蘇青河強行拉到精神病院來治病,這期間,他們一家都被關在精神病院裏,這可能就是誘發了則苑這個心理變化的原因。唉!這都是我造的孽呀!”
“蘇青河第二次結婚時,我並不知道,還是則苑告訴我的,他結婚很快,我感覺他就像完成吃飯的任務一樣。結婚,找個人照看蘇援,就是這麼簡單。其實,我一直認為,如果不能包容別人、關心別人,那麼,這樣性格的人是不適合結婚的,我是如此,蘇青河也是如此。當然,蘇青河的性格主要還是因為我造成的!這個我是難辭其咎!我是在結婚前打了很多人,蘇青河在結婚後開始打人,打他妻子,甚至打他弟弟蘇青湖!我聽說他結婚的這個消息,就感覺很非常別扭,感到他們兩口子會出什麼事。果然,他們結婚不到一年時間,他的第二位妻子也離開他了,而且肚子裏帶著蘇青河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這次被你救了的小四青紅!”
我聽得迷糊了,不禁問道:“我並沒有救青紅啊,我昏倒過去了,怎麼可能救了她?”
“你是昏倒過去了,青紅抱著你沒開門,把王大海他們關到總統套房外麵去了,我們才抓到他們的!要是他們進了那個房間,不知道要費多少事了--那個房子是防彈、防水、防火的,甚至可以對外進行攻擊……你昏倒了,卻無意中立了大功了!”
老羅解釋到這,想起來開始的話題,慢慢地又恢複了那種憂鬱的神色,繼續說道:“我一直都關注在老蘇家的情況,他們家所有人的情況我都關注著。我們家連台電視劇都沒有,家具都是幾十年錢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我倒是知道,錢被二叔借去花光了。
“都花到二叔的電費和發明上了!”
“對,看來你早知道了,我工作這幾十年,沒有任何積蓄,所有的工資都借給他們兩兄弟搞研究了!借了二十年,沒要他們還一分一毫!可我心裏,還是有愧啊!”
忽然有個問題在我心中一閃,就問老羅道:“青紅出生後,是不是被你的人送回老蘇家的?”
老羅瞠目結舌地盯著我,好半天才問道:“這個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要求參與人員保密了呀!”
還保什麼密呢,你自己都說了對老蘇家的事情一直都在關注著,這難道是什麼想不到的事情嗎!
“哦!”老羅笑了笑,拍了拍腦袋說道,“我剛才說漏了嘴了!又被你猜到了!”
我看著老羅那稍微變得輕鬆了點的臉,卻分明感覺他的笑容無比沉重:這個世間的人和事,到底有沒有完全的對和錯呢?前半生的飛揚跋扈,後半生的艱難負疚,到底能不能劃上等號,什麼時候才能劃上句號?以前他的事情隻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可以戴著假麵,行走在遠離知情者的地方,如果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以前的事情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他的立足之地嗎?
老羅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思考,他的臉色很快地就再次沉鬱下來,而且越來越沉鬱,終於哀痛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