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他像個開明的大地主一樣很慷慨地一揮手說道:“不介意的話,來和我一起吃吧!我姓王,你貴姓?”說著拿起一瓶啤酒,手上一用力,那瓶蓋就飛了,然後又拿起一瓶啤酒,用同樣的手法打開,不到十秒鍾,我那五瓶啤酒就都被他打開了。王頭領露了這一手鷹爪功,我已經呆了,忘記回答他的話。王頭領沒有追問我的名字,他給我拉了張椅子,又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坐下來。王頭領這麼開恩,我心裏一陣狂喜,要知道,我在大學裏還參加過運動會,尤其短跑是我的強項,隻要出了門,在這樣黑的小胡同裏,憑著自己的地理優勢,我一定能夠甩開他們。我這樣想著,王頭領也已經坐下了,他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揚手,他的幾個手下就走過去把門給豎在門框邊又堵住了,一個人站在那裏,其餘的還站在王頭領身後,虎視眈眈地看著我。看來我想逃走是比較困難了。
王頭領拿起一瓶啤酒伸過來,在我麵前的那瓶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說道:“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我的這幾個兄弟沒什麼文化,他們喝了酒後經常發酒瘋,喝得越多發得越很,酒沒喝夠也要發瘋。你看……”
我忐忑不安地說道:“那為什麼不禁止他們喝酒?”
王頭領露出不高興的神情,把臉微微扭向一邊,說道:“你看你這人,看樣子也讀過書吧?怎麼卻不懂得好客之道?他們怎麼說也陪我辛苦了一趟,你這裏有酒有菜,怎麼好說不叫他們喝點酒呢?”
我惶惑地站起來,陪著笑臉說道:“那我現在就去買,各位好漢想喝多少,我就買多少!”
一個家夥瞪著眼睛走過來攔住我,說道:“放老實點,外麵還有我們的人,你還想逃跑嗎?”他說完,一個大漢就向外叫道:“天色正麼?”外麵兩三個人回答道:“不用收衣服!”
我猜這大概是他們的黑話,雖然我聽不懂,但是也明白,他們在說這個胡同裏沒什麼狀況。原來門外還有人,逃走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我頹喪地坐了下來。
王頭領點了點頭,把我那還翻著蓋的手機從菜汁中拿過去,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問道:“這是你的電話?”我點了點頭,他就打開我的通訊錄,一一地檢查起來。阿抗是沒有手機的,這還曾經引起我的不滿,可是現在我有點慶幸,而且幸虧我的朋友也不多,存在手機上的號多是以前的同事,我本來想刪掉的,太懶,就沒刪,讓這家夥去查吧。我把手伸進衣兜裏,老羅給我的電話就在那裏,我的動作讓對麵的家夥立即警覺起來。幸虧我的衣兜裏有一包煙,我按了一下手機下麵的那個鍵,我記得老羅說那是緊急追蹤鍵。我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就笑著把煙拿出來,說道:“既然酒不大夠,抽支煙提提神吧。煙不大好……”看到王頭領有些懷疑地看著我,我還點著一支親自抽上。看到我自己也抽了煙,王頭領才接過我遞過去的煙,我給他點上後,一邊把煙散給他身後的人一邊說:“煙不大好,紅月亮牌的!讓各位大哥見笑了,湊合著吸兩口吧!”
王頭領查完了我的手機,沒找到要找的,就把手機放到自己兜裏,然後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半天才把煙吐出來,笑眯眯地說:“蘇抗去哪裏了?”
“我真的……”
“別他媽扯了,”王頭領忽然站了起來,把剛吸了一口的煙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這屋裏住著兩個人,另一個去哪裏了?你不說,那個門扇就是你的棺材板!”他身後的彪形大漢們也一個個目露凶光,把煙扔在地上,拉好架勢隨時要撲過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成了嗜煙如命的人,我的煙都是吸到過濾嘴那裏的,從來不讓煙卷留下一點白紙,“荷馬”曾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就叫“過濾嘴”。我盯著地上那半包被掐得粉碎的煙,覺得心裏在流血。我的臉一定是紅了,我的眼前也是一片紅雲,那幾個人更像是被缺了藍色的印刷品。小說裏說,紅色會刺激血性,西班牙鬥牛士手裏拿的那塊布就是紅色的;革命家說紅色象征朝氣、象征正義的力量和光明的方向;曆史學家說曆史就是由鮮血書寫出來的;物理學家說紅色是人視覺無法逾越的一個端點,就像人的生命,哪怕活一秒鍾也是正的,永遠不可能是負值,紅外線人們是看不見的;文學家說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叫《紅樓夢》。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血往上湧,把周圍的一切都看成是紅色的了,於是我心裏的某些東西複活了——與其被他們嚇死,不如被他們打死!
我讓你糟蹋我的煙,我讓你糟蹋我的煙!天殺的驢子們!我的內心狂吼著,像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掄起啤酒瓶朝那個王頭領的頭上扔去。然後一把掀翻了桌子,啤酒、花生米、豬腿肉、碎紙片、小折刀、廢舊的內存條、阿抗的小鏡子、梳子、大寶洗麵奶、還有我的一雙臭襪子,呼嘯著向對麵的家夥們飛去。
這一段時間中原大學舉行籃球聯賽,我有些日子沒去打球了,沒什麼手感了,啤酒噴著泡沫一飛出去,我就遺憾那道曲線不可能讓我得分。可是王頭領大概是沒料到我會先下手為強,更沒料到我會在戒備森嚴的重重包圍之中突然爆發,加上我的動作太過迅速,他情急之下躲的方向就不對,他還沒來得及大叫一聲,頭上就開了瓢。他耳朵上掛著我的一隻襪子,那油光可鑒的烏黑頭發上撒滿了花生米和豬腿肉,變戲法般地噴出一股鮮血,衝開上麵的啤酒沫,飛濺出來,像開了一朵很滑稽的花,把屋裏的人都驚呆了。
王頭領瞪得眼珠子都要飛出來了,他一手捂著頭,一手指著我,再說不出那些俏皮話來,隻是怒不可遏地朝著身後那幾個彎著腰舉著手躲避我的酒瓶的手下發出“恩恩”的聲音。但是他的心裏話我完全明白:給我打這小子,往死裏整!
屋子外麵也有點鬧,大概是外麵的人覺得王頭領開始給我用刑了,有點興奮。我和裏麵的人打起來不久,就有人衝進來。我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見到人就打,而所有的人也是見了我就打。我拚命地朝廚房衝去,可惜還是差了一點,兩個家夥抱著我的腰把我拉住,我沒拿到菜刀。那兩個家夥把我拖到小小的客廳裏,四周數不清的手腳、棍棒、酒瓶向我飛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橡皮泥被他們任意地擠壓著、踐踏著、捶打著……漸漸地,我感到嘴裏流出了血,接著眼睛、鼻子流也出了血,後來凡是有感覺的地方都有血在流著。四周完全都是紅色的了,我機械地向四周揮出拳去,直到筋疲力盡地倒在牆角裏。那一刻,我覺得身體像是破碎了,那裏麵包著的什麼東西在慢慢地消失……
可是在朦朦朧朧中,我聽見打鬥還在繼續。拳頭擂在肌肉上的聲音、啤酒瓶刺耳的破裂聲、刀子銳利地劃破空氣的聲音、棍棒的呼嘯聲、人倒地的聲音、呼喝聲、驚叫聲,聲聲入耳。我聽見桌子在地上一次次翻滾,椅子無數次被掄起,然後折斷,隨著折斷的似乎還有人的骨頭,鮮血噴出來的聲音非常奇怪……
打吧,你們他媽的給我狠狠地打吧!管他是誰,隻要你的拳頭能夠得著,隻要你的腳能伸過去,隻要椅子腿還揮得起來,隻要桌子還輪得開,隻要還能拿得住啤酒瓶!打吧,禍害我香煙的家夥們,你們也有今天嗎……
可他們為什麼自己打起來了?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沒有明銳的亮光,隻見一團暗紅撲向另一團暗紅,一條暗紅揮向另一條暗紅,一團團暗紅合在一起又分開,間或還有一股股的暗紅從粉紅中爆出,撒向空中。在這繽紛的紅光中,我看見一個長方形的黑影,影影綽綽的在晃蕩,那是什麼?是門外嗎?門外黑,真他媽的黑,我盯著那塊晃動的黑,覺得它越來越小,越來越黑,黑得我看不見其他的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