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睡覺時鼾聲如雷,我給他的房間牆壁上都釘上了泡沫,但還是止不住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和他的鼾聲發出共鳴。這些對“荷馬”來說是催眠曲,對我來說卻不啻是招魂曲。雖然各住一屋,但是要忍受他一晚的鼾聲,我寧可去隔壁賣香蕉的王大哥家看滿口都是“oh,yes!oh,yes!”的外教片。於是我就提出要他睡覺時戴上口罩,他少有地發作起來和我幹了一架。鬥室裏的戰爭當然不會給兩個人帶來什麼和平,最後我恨恨地丟下一句話:“等著吧,我趁你睡著的時候給你上罩!”走了。他像是有點怕了,幾天後,我從心瀾那裏回來,發現“荷馬”的鼾聲小了,而且廚房也沒再出過什麼動靜,原來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蒙著頭睡覺。看到他搞得大墳堆似的被窩,我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最近我和“荷馬”都辭去了工作,正在合力搞一個名叫“班布桑”的程序。這個東西是我提出來的,最終是想做到讓它能自主學習。一個能夠自主學習的軟件是可怕的,不斷地以電腦複製文件的速度來學習,它會達到並終將超過人的智力水平,誰都不知道那時它會做什麼,會給我們的電腦、給我和阿抗、甚至這個世界帶來什麼。它會是一個救世主還是一個終結者呢,我沒有想太多,或者說我是沒有時間想這個——構建程序的總體結構占去了我除了睡覺的幾乎所有時間。這是個有著很大挑戰性同時也是充滿誘惑的工作,“荷馬”也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搞下去。這項看上去似乎很簡單的工作其實是個無邊無際的泥淖,或者說它是個永遠不可能成功的永動機更合適。但是因為有“荷馬”這個優質的編程機器在,我基本上就沒編一句程序,這使我可以遊離於具體的工作之外,俯瞰在那個泥淖中苦苦掙紮的胖子,就像在飛機上看遭遇了水災的難民。我的時間都花在構思程序的結構、結構功能的實現、給阿抗布置任務和睡覺上了。可以這樣說,對這個程序,除了它的名字,“荷馬”什麼都知道的比我多,我既是他的總設計師又是給他打雜的。我一直擔心“荷馬”會問我給這個程序取這個名字的原因,這個擔心是沒必要的,對編程以外的絕大多數事情,阿抗是不願動腦筋去想的。這恰恰隱藏了我提出這個構思的那最隱秘的目的——我們要做出來的是一個人!
我最終設想的是這樣的:既然這個吞噬一切知識的黑洞有能力知道我們身體的所有秘密,那它就一定能夠想辦法把人活生生地從非生物學的角度創建出來,就像用水、水泥、砂石和鋼筋蓋出大樓來。創建它自然軀體所需要的物質材料,像水、葡萄糖、骨鈣之類的東西有哪些,擁有最先進的物理、生物、化學等等知識的“班布桑”完全會知道,我們把這些給它預備齊,放進“攪拌機”就行了。這“攪拌機”當然就是有關的外設——由電腦控製的實驗儀器,需要哪些機器,“班布桑”同樣會告訴我們。當然,書本上的知識對用物理、化學方法來創建一個人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班布桑”還需要與活生生的人通過電腦接通,從中直接獲得生物人每一個部位、器髒、甚至每一個細胞的工作原理,並由這些最根本的一磚一瓦的知識來把參天大廈——自己的軀體創建出來。
這可能嗎,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班布桑”知道。我曾經為這個問題煩惱不已,現在卻不再考慮它了。原因很簡單,我們現在連萬裏長征的第一步還沒邁出。“班布桑”的學習機理我們還遠無法實現,那一切都很遙遠。電腦裏有一個聲音和我對話就是極大的成功了——這其實也就是我的最終目標——其他的我真還沒敢奢望。“荷馬”曾經抱怨說對這一工作來說,目前所有的彙編語言都存在巨大的空白,這也反映了這個工作的艱巨性。另外,即便“班布桑”能夠學習了,我們的電腦空間也根本無法存儲它所吸收的海量信息,誰也不知道那該需要多大的空間。即使這一步也達到了,那些用來創建“班布桑”軀體的機器有沒有可能在地球上存在,我也不知道。“荷馬”最近在擴展語言,聽說進展得不錯了,可那僅僅是語言,要用它們來實現功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這項工作,我已經完全無法參加了,全靠阿抗在苦撐著。
“荷馬”明天看見我不在會怎麼想,他會想到我被綁架了嗎?他知道去報警嗎?想到報警,我不由得沮喪起來,“荷馬”是不會去報警的,平時除了在一起幹活,我也常常會消失個三五天的,他問都不問,也不給我電話。他甚至連手機都沒有,真是過分。我希望他明天能夠去找心瀾,“荷馬”在工作之外的很多事情上沒腦子,但是出了事情他該能夠想到找個有腦子的人一同尋找解決辦法,至少去她那裏打聽一下。
我被兩人夾在中間動彈不得,活像是被車床夾住的零件。車子跑得很快,拐彎時幾乎就不減速。在那劇烈的搖晃中,我一度希望車子能夠翻掉,因為交通常識說在這樣的雙排座車中,後排中間的位置是最安全的,這樣我也許可以趁他們受傷或者忙亂之際逃脫。可是這樣的機會始終沒有出現,司機好像是個超級賽車手,車子雖然飛得讓人心膽俱裂,卻終究沒有翻到路邊。看來他們是鐵了心要把我這個從大學裏出來的廢品再車削一番。
車子跑了大約半個小時停了下來,我被那兩個人挾持著下了車,黑布透過來一絲光亮,我在光亮中又飛了一段時間,終於算是降落了。
黑布被一個人摘去了,好不容易習慣了燈光之後,我看清眼前是一個不知該歸為中年還是老年的人。他平易近人的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威嚴和深沉,像是電視機裏的那些省部級的什麼“長”。他個頭不高,也不胖,實際上是有點瘦了,給人一種嚴厲的不可親近感。他的頭頂毛發稀疏,看樣子是個固執而堅強的人。看來他就是車床了。他向我伸出手,和藹可親地說道:
“我是國家記憶研究中心的主任羅又明,你可以叫我老羅。我們中心的工作是對非生態物質獲取場能的研究。請原諒我們以這種方式把你請到這裏來,但是我相信接下來的時間會讓你覺得有所收獲!”
這話等於沒說,把我弄來是他們想從我這裏收獲些什麼東西。但什麼是“非生態物質獲取場能”,我實在不知道,更不知道這和我這個學機械設計的劣等生有什麼關係。
把有點發麻的手伸過去和他握了一下,一股溫暖從我冰涼的手心傳來,我並不想握著他的手,他握著我的手一時沒放,不知道是想給我暖暖手還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某種歉意。不過他老不放開我的手讓我覺得他是怕我逃跑,讓我懷疑他報的是假名。我向身邊看了看,那兩個彪形大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遠遠地站開了。看他們悠閑的樣子,像是來參加假麵舞會的紈絝青年,一點也不像是剛剛實施綁架的武林高手。
“你們要幹什麼?”
“我們對你的研究很感興趣,事實上——請讓我解釋一下——我們的工作就是對國家特殊項目的研究,以及對社會非常規趨勢的預測,不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我們支持那些想象力豐富的年輕人繼續他們不為常人理解的工作。我們相信,愛因斯坦就隱藏在這些人中間!把他們挖掘出來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把你請來的用意!”
我疑惑地看著他,心裏老大一個問號——這麼說來,國家對異想天開的人也有專門的領導機構嗎?我們的國家真偉大!
“我什麼都沒做!”我猶猶豫豫地說道。
“我們知道你現在正在搞一個智能生物工程,我們願意為你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如果你需要的話!”
幫助?我心裏閃過一絲火花,還有點遲鈍的大腦立即把疲倦戰勝了。
這些天我確實是在找一些能夠幫助我的人,要憑我和“荷馬”那點微薄的積蓄把這個項目完成,真的像那個科學家所說,是“騎自行車登月球”。上個星期,我去我們省一家知名的啤酒廠拉讚助。我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向那個胖墩墩的姓胡的老總解釋了我的理論。他總在不該點頭的時候頻頻點頭,我知道他不是聽得似懂非懂,而是壓根沒聽,他在想別的事情。我還沒說完,他的漂亮女秘書就一個勁地對他施眼色,那意思是要趕我走。不知道為什麼那老總沒理會秘書放射給他的電磁波,也許是想給我一個具有超前思維的開明企業家形象吧。等我說完了,胡總從豪華寬大的老板桌的另一邊走過來,背著手在我麵前走來走去。看他那裝模做樣的表演,我強忍著沒笑出來。他轉夠了(想來他的那件事情也考慮周全了),走到我身邊,我連忙站起來。他拍著我的肩膀,擠出一張苦臉來說道:“我一向對具有開拓精神的年輕人很敬佩,這些年來我身邊的一些人都被變得有點不思進取了,我很難過!這裏有我的責任,你知道的,這個結果很可怕!”
這次輪到我不合時宜地點頭了——什麼責任,導致了什麼結果?我不知道,可我不得不附和著他點點頭。
“我們廠的效益近來不是很好,賬麵上還富餘——哦不,是虧損著——”他盡力地思考著要碾碎我希望的一個數字,他沒想出來該說多少,於是轉臉問那個女秘書道:“我們還虧損著多少來著?”
“我們還虧損三個億!”
“對對對,我們還虧損著三個億!”他說完這句言不由衷的話,自己也被這個虛構的虧損嚇了一跳,不由得瞪了他的秘書一眼,“在這種情況下……既然你是這麼一位有上進心的年輕人……這樣吧,你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把廠裏徹底的整頓一下,爭取……”
底下的話我就沒聽清了,我不是他的領導,我沒法給他一年的時間,我知道,就算他爭取到了他說的那些,裏麵也注定不會有我的那份讚助。
與狐謀皮的這個事情就算到此為止了,我又想到了海洋通訊。海通是我們省最大的電信服務商,他們的服務器速度與容量該與我的奔三電腦——不,是“荷馬”的奔四電腦——有著天淵之別的。程序一旦達到自主學習的時候,我們的電腦根本不能支持它飛速而海量的信息錄製,我們可憐的電腦存儲空間隻是杯水車薪。可是海通對讚助根本沒興趣,而他們提出的租用價格我們連百分之一也無法承擔。後來我提出和海通合作,說實在的,我真的不情願把這個建議提出來。海通的那個劉經理提出了不少技術性的問題,問的東西很關鍵,說明他也很內行。看得出合作這個提議是讓他動心的,但他僅僅是動心,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他把自己的真實意願表達出來。他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後來提出要我把已經完成的程序交給他們調試,這當然是絕對不行的。就這樣,雖然他們那裏有著巨大的存儲空間,雖然他也極其想把這個工程做下去,他還是以機器不夠為由拒絕了我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