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妮已十一歲,長著長著就隨了炳中的身板和模樣,倔強的性子甚至比他爹還厲害。醜妮小的時候,雷月琴隻要看見就背起來滿大街跑,隻要王炳中看見,總會一把奪了來,醜妮就不行,一直能哭得地動山搖,挨上她爹兩巴掌也就不稀奇。廷妮兒看見了總是說:“咋啦?——這又是?你就這不好,一嘴咬折棗核釘的性兒。孩子還小吔,這孩兒離不了娘,瓜兒離不了秧不是?”後來的後來,王炳中數算過,醜妮一個月給他說不夠三句話。
王炳中狠狠地哼了一聲,搓了幾下手,給廷妮兒說:“姐吔,這東西兒是誰的就是誰的,恁好個大花園,咳!——楞是沒人敢進!”
廷妮兒把案板搬到日光下,一邊洗手一邊說:“使得慌呦,想那些做啥!睜眼兒一碗飯,閉眼兒一塊板——都是老天爺算計的事兒,費那些心勁做啥,把氣兒喘勻實了,多睜眼看幾天老陽兒滴溜溜地轉,比啥都強!”
燒鍋酒坊裏扯上那麵大紅旗以後,王炳中到那裏轉悠了一遭。趙起升已搬到原來白鎖住當賬房時住的那兩間屋子,衝門口一張大桌子,笨槐木的厚桌子麵兒,下麵一邊是櫥子一邊是抽鬥,紫紅色的油漆閃亮而厚重。趙起升坐在桌子後麵,端端正正似乎很威武的樣子。在王炳中看來,那一對兒小眼睛就泄漏了明顯的底氣不足!
王炳中幹咳了兩聲,把一塊大石頭蹬到了院中的水池子裏去,池子裏早沒有了水,隻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趙起升笑吟地迎了過來:“大爺,咋想起來舊地重遊了?上頭兒下文件了,要超英趕美,全體社員都在工地上,你一個人到處胡轉悠,弄不好,可就給整個落後帽兒戴戴。”
燒鍋酒坊這邊本有個通向花園裏的後門,王炳中想從這個門過去到花園裏看看。門板已有些破舊,一根橫弦掉了下來,他踮起腳往裏瞅了瞅,滿眼的野蒿子有一人多高。他渾身一顫,一種荒廢已久的悲涼自心頭湧起。他想起了父親,還有他在梨樹下坐著的官帽椅;自梨花井內提上來的清冽冽的水;套在傻二小雞雞上的螺絲帽和林滿倉掄圓的大鐵鎬……
在靜幽幽的藍天下,在一樣靜幽幽的大地上,那個梨花舞雪、鶯燕唱詩的繁華,早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夢,一畦春韭綠、幾壟菜花黃,也已久久地被鎖死在寂寞的玉帶坪了。
“大爺,屬啥,比俺爹大幾歲?背都駝了!”趙起升一邊鎖門一邊問,一副要走的樣子。王炳中說:“屬驢,四十五了!”走到那棵皂角樹下後,他往起挺了挺背,扭回頭對趙起升說:“羅鍋兒了?羅鍋兒也不礙事兒,骨頭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