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起升在叫湯驢肉店裏住了下來,床板在兩摞土坯上架著,躺上去隻要一翻身,不堪重負似的就吱呀吱呀地響,門閂早已斷裂,閂門靠豎在門後的一根木棍去頂,起升把門輕輕地關了,拿那根木棍支住了來回晃蕩的坯摞。
趙起升總以為在半夜裏的某個時段,蘇敏敏會悄悄地推門進來。自從走進這個屋門的時候他就計劃著,那個香生生的女人進來後他首先要做什麼。
白天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萬福來:頭頂上亮堂堂的,四周稀稀落落花白的頭發,一臉的麻坑像他家裏的草篩底,黑洞洞的幽暗,笑起來時,麻坑就一陣又一陣地透亮,大胖身子坐在敏敏坐過的那把藤條椅子上,吱吱嘎嘎地響。
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堆會行走的肉坨,刮著涼風的天還汗水橫流,那簡直又是一坨臭肉。但那坨臭肉卻把他擋在了這吱嘎亂響的破木板床上,他渾身燥熱心情沉重,胸膛裏像壓了一大塊青石板,就像有人吃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五六歲的時候,老拐領了他到石碾街買了一個大酥燒餅,一個小要飯的就一直攆著他巴瞪著眼看,他就把那個燒餅藏在了屁股後邊,不想要飯的特機靈,他沒有料到那個髒兮兮的孩子,餓急了的智慧是那樣的超人,他給他伸了伸舌頭扮個鬼臉,他就傻了好一陣子,小要飯的就猛地把他屁股後邊的那塊燒餅抽走了,而且跑得飛快,一躥一躍的,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整個晚上,他一直巴巴地向敏敏住的房間望,燈亮,燈滅,再燈亮,再燈滅,直到他再也頂不住困乏。
東升的太陽把床板烤了個熱烘烘時他才醒來,他又夢見了那個討飯的小孩子,又搶了他的燒餅。
秋日的陽光明媚而清爽,院裏院外婆娑的綠柳,嫋嫋婷婷地塑造著一方妖媚如煙的澄明天地。趙起升去外邊轉了半天,又回來坐了半天,老杜卻不愛給他說話。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才終於遠遠地看見了蘇敏敏,披頭散發的樣子,從樓上“嘩——”地一聲潑下一盆子髒水,一隻手叉著腰,回去了。
第二天,老杜才叫起升到他的屋裏坐,說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話。敏敏一身的牡丹花的紅綢衣服,寬寬鬆鬆的像睡衣,手裏拿了一把鵝蛋圓的布扇子,並沒有扇,隻在手裏隨便地搖了幾搖,起升沒有聞到那股香香的風。敏敏皺著眉頭在腰間掐著手,很疼痛又很疲憊的樣子,她眼看著遠處淡淡地說:“老杜,牲口圈裏草不多了,一二十頭東西兒,吃老多呢,掉了膘可就賠了。”說完就走了。
叫湯驢肉店離曹家集二裏多的路,天黑的時候起升就愈燥熱難耐,他在床板上睜開眼閉上眼都會聞著一縷香氣,香氣像隨風而來,跟人而走,他問老杜聞到啥味兒沒有,老杜頭也不回說:“你中邪了!”起升就到村邊的運河去,脫光衣服浸到水中。
皎潔的明月亮得有點兒刺眼,大銀盤一般懸掛在一縷一縷的薄雲中,看得久了,就說不清是雲在動還是月在行。開始的時候,水麵上漂浮著一股濃鬱的淤泥夾雜了青草的味道,當又一股香氣漸漸襲來的時候,水麵上的圓月就忽漂忽漂地碎了,像掀翻了苗銀匠化銀的坩堝——一大片流淌著的銀光閃閃。
運河本來就是一條河,卻聽不到嘩啦啦的流水聲,岸上的秋蟲唧唧地鳴叫,像此起彼伏搖響的鈴鐺。除了天上撒到河裏的那點兒暗銀色的光亮外,四周淨是些光怪陸離的樹影和黑蒙蒙的田。趙起升比往日格外膽大,他真希望從水裏鑽出一個和蘇敏敏差不多一樣的妖孽,讓他在朦朧如夢飄忽似霧的夜色中,再猛吸一口那涼陰陰甜絲絲的唾液。
月亮偏向西,水中全變成了一排排綠樹的暗影,他上了岸,推開店裏大門的時候,老杜充滿怒氣地嗬斥,嗓音不高,卻極富穿透力:“撞見鬼了你!貓兒上房狗跳牆也分個時辰!還香氣,都是從蛋裏邊兒鑽出來的!”起升就愕然,他真懷疑在這座鬼院落裏,老杜就是鬼頭兒!沒有什麼奇怪之處的鼻子,竟連他褲襠裏的“高原羚”都能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