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起升是在一個朝霞滿天的時候向東走的,開始的時候,他到那個釘著木牌子的火車站看了半天,企圖坐上那個咣哩咣當的“鐵皮房子”過一回癮,或者扒一回“黑皮樓子”(貨車)享受一會兒也行,靜聽呼呼的風聲如何從耳邊飛過。但轉悠了半天,兩根明晃晃的鐵軌向南向北直通天際,根本就沒有向東轉彎的意思,於是回過頭來到旁邊的木板房裏,花半斤糧票一元錢買了五個豬肉大蔥包子。按平時的飯量,吃上三個也就差不多了,他實在經不起那竹籠裏飄出來的香生生的誘惑。
和他在一個木桌上吃飯的是一個大個子男人,四十多歲的年紀,五大三粗濃眉大眼,轟隆隆的聲音像坐在水缸裏說話,甕聲甕氣的像敲著一麵大鑼。那人要了兩大碗稀粥,麵前一個大木瓢裏盛了多半瓢烏黑透亮的醬菜,薑片、黃瓜、蒜瓣、蘿卜、黃豆、花生的一大堆。
那人的大厚嘴唇吞下兩口醬菜後,就吸溜兩下灌下兩大口稀粥,呼嚕嚕的聲響之後,脖子中間的大疙瘩上下一滾,好像能聽到稀粥美美地落入胃中的“咕——咚”聲,然後用一長一短兩根筷子,從木瓢中夾一團醬菜送入口中,嘎吱嘎吱的脆響,叫任何一個人都會堅信,木瓢裏的東西真的是人世上最可口的美味。
當他的第二碗米粥隻剩小半碗的時候,就開始大嘴大嘴地吃瓢裏的菜,喝上一小口飯就吸溜兩下氣再叭嘰兩下嘴,頭上的汗珠子順著兩鬢彙集到尖尖的大下巴上,嘀嘀嗒嗒地往下落。
趙起升吃完第三個包子以後就一直瞅著那個人看,眼光跟著人家的筷子從瓢裏到嘴裏,再從嘴裏到瓢裏,當那人臉上的汗有幾滴滴到碗裏時,起升就咳了兩聲,那人抬起頭,他以為起升要吃他的醬菜,就遞過來筷子,見起升不接,就說:“咋?嫌髒?”說著又夾了一口送進嘴裏,一邊專門兒嘎吱嘎吱地使勁嚼一邊說:“嚐嚐,怕比你那包子味道兒還好呢!”
趙起升接過來嚐了一口後,拿筷子指了指那個碗,那人伸出大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往地上一甩,說:“你個小豆芽兒,哪兒有那些個窮講究,自己臉上掉下來的東西兒有啥髒!”說完就咕咚一聲把剩下的湯全灌了下去。起升又嚼了一口菜慢慢地咽下去,倒也脆生生的可口,但聽到對方喊他小豆芽兒,心裏就有幾分的不愉快,嗤嗤地笑著說:“汗就是尿吔,就是出來的地方兒不一樣罷咧。”
那個人等起升又吃了兩口菜後嗬嗬地笑著:“你知道啥是個幹淨?俺給你說嘞,眼不見為淨,隻要吃不出來臭味兒,那沒看見的東西兒就都淨,你就知道你吃下去的醬菜裏頭,俺的大臭腳沒有去裏頭踩過?”
當剩下的兩個包子一個人吃掉一個後,兩個人就熟悉起來。那人姓孫,山東人,常年四季往湡水城送醬菜,湡水城裏的醬菜鋪,幾乎每家都有他的貨。起升管他叫老孫。
老孫聽說起升要買牲口,就說離他家三十裏有個三不管的曹家集,那裏有滿地的驢騾,驢皮都整車整車地往外拉,願意去看看,可搭他一趟便車。
曹家集的驢騾不少,但總不至於遍地都是,那裏離湡水城近二百裏的路,老孫願意叫起升跟了他走,主要是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遙遙路途上一個人的孤寂和落寞。
曹家集位於冀魯兩省的交界處,是一片開闊的低窪地,大運河曲曲折折地從中間穿過。兩省的交界曆代以運河為界,由於地勢的原因,每過一二十年,遇到雨水大的年份,四周的雨水也彙入運河滾滾而來,滾漕的河水一段時間在村東走,一段時間又從村西流,曹家集也就自然地一段時間歸西邊管,一段時間歸東邊管。因該村水患多,曆朝曆代的官府總是推過來踢過去,曹家集就像一麵腳打的鑼。它風風雨雨地延續到今天,是緣於它那特殊的地裏位置——水麵闊大能停靠運河裏來往的船,滾來滾去的河水又形成肥沃的良田,那些不願意傾刻斃命的饑餓人群,就在這裏安頓下來,操著不同的語音和習慣,在這裏栽桑種樹生兒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