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社成立的澎湃之勢,就像一股自太行山上奔騰而下的洪水,蕩滌一切,裹挾一切,浩浩蕩蕩地一瀉千裏,逆勢而立的或被摧毀或被淹沒了去。那股滾滾的洪流,沿著自己衝涮出的河床勢不可擋地奔湧向前,於是有了改天換地的一切。
洪流的主體,是《國際歌》裏要做天下主人的受苦人,他們鐵一般的黑手已緊緊地挽在了一起,相同的愛和恨,“早把那爐火燒得通紅”,那股洪流所到之處,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那個嶄新的世界,就是新中國。
王炳中成了站在河岸上觀水的人。
大坡地的百姓在前所未有的興奮和衝動裏敲響了迎接新年的鑼鼓,一批又一批的人湧向農民夜校,聽文昌講“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的日子。人們第一次知道了電,-----電就像雨天裏打的雷。有了電就有了和太陽一樣明晃晃的電燈,既然有了那樣明的燈,也就沒有了白天和黑夜,黑夜裏也能犁地、鋤地、耕種、播耩。甚至有人想象著,到了那時是否可以一年收上三季或四季?
至於拉犁的東西,文昌在黑板上給畫了一個鍋駝機①:四個鐵輪子,還有燒木柴的爐膛,頂上豎著一個大炮一樣的筒子。很多人不相信那個燒木柴的機器能轟隆隆地跑。文昌說這東西做大了,燒上煤就叫火車,能拉上我們一道街的人跑,比馬還快!
瘦三給找來了一個大破鍋,放在屋子的中央,從山上拾了些硬木柴放在裏邊燒,趙老拐因為腿不好使,擠不到裏邊去,靠著門板站著,擠在裏邊的人嫌煙嗆,叫開開門放一下煙通一下風,老拐拿拐棍兒敲著黑板說:“好好兒聽,好好兒聽!放啥煙通啥風,煙暖屋子屁暖床!”
快到半夜的時候,文昌也沒有把鍋駝機給講解清楚,多數人弄明白了電話:其實就是“西遊記”裏的順風耳!那些懂了的人問,到了那個時候,咱不會都變成妖精吧?
王炳中來得最遲,他來的時候兩扇門已打不開,推了幾次也不見有個鬆勁的樣子,就一直在門外站著聽,他希望有個人從裏邊出來時再進去,他不相信在那麼長的時間裏,就沒有個要出來屙尿的人。趙老拐靠著門板,隔一會兒就往外瞅瞅,不無得意地說:“你個賊羔兒,程門立雪吧你!”
王炳中近來明顯有些駝背,臉膛不再鮮亮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夜校那兩扇緊閉的門令他激奮而憂鬱,冰涼的心就像這黑黝黝的暗夜,裏邊的一群人共享著興奮和歡愉,他一個人吞咽著孤苦與寂寥。他就像被一群雞啄咬出來的鴨,落寞無邊靜悄悄地回了家。
廷妮兒正在火邊給會來和醜妮烤花生吃,會來一邊打掃地上的花生殼一邊問:“姑姑,咋咱家的秕花生就恁多?”廷妮兒從火上撿起一顆烤好的花生,在嘴上吹了幾下,剝下兩粒豆子給會來和醜妮一人嘴裏塞了一個:“種得稠了吧。”“稠了就不長了?”廷妮兒一邊剝豆子一邊說:“是吔,就像姑姑管恁兩個,倆就嚴好兒,要再多倆,就管不過來了,就都餓瘦了。”醜妮就說:“那爹不能種稀點兒?”廷妮兒笑嘻嘻地說:“跟恁倆人上學一樣嘞,剛開始就寫不好字兒,時候兒長了就寫好了。”
王炳中聽見他們的話心裏就更不好受起來,今年他往馬鞍地下邊的半畝地裏拉了滿滿兩車驢糞,一行行的芝麻,大拇指粗細的杆子,正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時日子,一串串的白花粉嘟嘟地香溢四野,林大頭和他的地緊挨著,二分多的一個地頭子也種了芝麻,大頭的地糞不多,無論高低和粗壯,都和他的芝麻差了一截,地裏還長著不高不低零星的雜草,半砂石的山坡地也有些板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