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思謀一會兒,說:“你說的那個理兒,就跟你給俺做的褲衩兒一樣,說起來是個東西兒,可再好也頂不了件兒衣裳穿——夏天穿走不到街上,冬天穿也數不著屁股冷,就圖多費了塊兒布,沒有多大用處。”周大中雖然沒有像過去一樣訓教老等,但他把老等的話比做了一個貼身的褲頭,噎得她半天不再說話。
大中想:那個杏花兒一般燦爛綻放的閨女,咋就該粘到別人的“窗戶”上?就為了一大車麥子一大車米的彩禮?沒有那些東西,也不見得就能餓死她!真是!
後來的一件事,使他進一步堅定了決心,不管它時間有多長,必須摳下已粘上窗戶的那張“紙”。
一天,周大中還在梨花酒樓裏劈劈啪啪地撥弄著算盤珠子,安排長帶了幾個戰士坐在了櫃台前,不要錢不要糧也不白吃飯,主要說酒樓裏有剝削階級的產物:那幾班唱曲兒的都也是勞動人民,為花天酒地的少數人彈弦子唱曲兒,那是反動派統治的地區才有的事,王炳中頑固不化,屢教不改,希望周大中共同做工作,把受剝削受壓迫的勞動人民解放出來,讓他們盡快回到勞動人民的中間去。
周大中在安排長的感召下,當場把那幾個唱曲兒的叫了來,結清工錢後,一個不留地打發了去。
幾個唱曲兒的並沒有馬上走,他們原本就是幾個無枝可依的烏鵲,背著鋪蓋離開酒樓後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也正像長期養在籠子裏的幾隻鳥,真要哪一天突然被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麵的那個世界,真叫它們有些受不了。
他們幾個人轉悠一陣就來到了王炳中家,一個個唱慣了曲兒的嘴平時就巧舌如簧,加上時下的光景,也實實在在地動了真感情,幾個人聲情並茂地將一滴滴的眼淚演繹為一片片的波濤洶湧。王炳中在幾個人的“說唱”尚未達到高峰時,就抓起那頂白呢禮帽扣在頭上,一張臉慢慢地由紅變紫後,拄起那根文明棍兒直奔酒樓而來。
周大中蹺著腿,在櫃台裏體味著終於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覺,整個身心就像飄搖在碧波之上的一葉小舟,既優雅輕盈又漣漪蕩漾——那幾個人在他的號令下卷了鋪蓋倉惶地逃離了酒樓,跑了好遠後,才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悄悄地張望了兩眼,那種極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長雙手抱拳對了他說:“不愧為山花的父親。”他不住地點頭回禮,直到看不見安排長的影子,仍覺著胸腔裏那隻歡快的兔子,還在風風光光地跳躍不止,仿佛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一般。
他隱隱地感到,自己離那個紅色的區域又貼近了一步——今後,他再也不能滿足於那個隻有溫飽而沒有體麵的生活了。
王炳中氣衝衝地來到酒樓的時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種幸福震顫激蕩著,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兒敲到了櫃台上,他才猛地一驚看清了站在麵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兒“當——當”地敲打著他眼前的櫃台:“共產黨把俺家的店啥時候兒共給你了?嗯?——你把酒樓當成恁家生養的閨女了?想咋日搗就咋日搗?想咋做弄就咋做弄?這酒樓上三圈兒下三圈兒,你也掰開眼給看仔細了,哪個磚頭瓦片兒上寫著姓周?羊圈裏跑出來個驢駒子——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大東西兒呢,聽打狗就上南牆,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點兒膿血,大年五更拾了個兔子——有你過年沒你也過年!屎殼螂搬家——你立馬給我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