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打發走的人,雖吹皺了萬裏紅心頭的一池春水,對程子一家小三口,卻像落入樹上的一隻鳥,連嘰喳幾下都沒有就又飛走了,如果沒有注意那個輕輕晃動的樹枝,還以為是刮了一股風。
程子不僅與衙門的事體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他也弄不懂嬌妻的柔情蜜意和風月無邊。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熱兵器就一批批地湧入軍營,程子整日和屬下把那些火槍火炮玩得不亦樂乎,他不僅好身手,而且好槍法。官場上除了那些說話算數的人之外,那些說了也白說的人,起哄一般地都誇程子“真乃天降良材也”。
一日,文小姐忍無可忍地將又要提腳出門的汪程子,揪了耳朵提了回去——猶如一蒼勁的雄鷹抓了一隻無奈的小兔子。她粉麵含威杏眼圓睜,一隻玉手敲木魚一般地擊打著汪程子的前額:“豬頭!豬頭!滿腦子的豆腐腦兒,一身的蔥花兒餅!”程子一手扶了那片綠蔭如織的鳳尾竹,一手摸索著被敲疼的前額,耷拉著眼皮大氣兒不出。
程子的額頭自上私塾開始,便沒少遭受先生的打擊,文小姐玉手的頻頻擊打,就像往秦淮河裏撒下一把穀糠,根本不能激起一絲的漣漪。
文小姐見程子無動於衷,罵了句“不出血不出膿的東西”後,就索性坐在一方黑黝黝的小凳子上,繼續釋放那積蓄太久的一腔怒火:“嗯?——大清的官員也確實的不好做喂,你給我說一下當官的要件。——咱可說好,小女子可想聽句脆生生的話兒,吭吭憋憋的不利索,不能說我又欺負你。”程子隻是不吭。
根據以往的經驗,文小姐要的結果往往稀奇又古怪,和茶肆酒坊裏說書的先生一般刁鑽而滑稽,有些時候好像有些講究,卻登不得大雅又合不得邏輯。對汪程子來說,那些答案永遠是一隻來自九霄雲外的四不像怪獸,什麼也不是,卻包含了說不清的酸甜或喜怒,猶如兩個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的人,找了一些逗悶子倒陰陽的話題,弄不好又會給額頭招來第二次沉重的打擊。所以他仍是不言不語,低了頭,兩隻手垂垂地沉著。——那是他自小就練成的經典而有代表性的動作,父母麵前、先生麵前、學友麵前、吃完豆腐腦的客人麵前,他永遠低著頭,兩隻手永遠垂垂地沉著。那是一個虔誠地接受教誨和訓導的姿勢。
“不知道記住記不住,我告訴你,說了你可要記住,說不定什麼時候兒要考你。這做官的第一要件:也算念過學堂——不認字不行,認多了也沒用,奏折自有人寫,皇命不缺人念,偶爾用用,認幾個鬥中。”
“第二要件:神智也算正常——不傻不苶鬥中,不用背流星趕月,也不用算天幹地支——又沒人找你算卦。要做官,不說瘋話也得辦瘋事,瘋得叫人害怕,官就做得越大,四平八穩按部就班,那當不成個官,當成了也幹不久。再說,官大脾氣就大,不說幾句瘋話還露不出威風哩!”
“第三要件:身子也算強壯——不聾不瞎鬥行,瘸點兒拐點兒也將就,當官的十人九病,那是瘋事做多了嚇的,再就是整日閑著沒事,就找了補藥吃,補藥吃多了,沒病也得給補出個毛病——聽清了?點頭兒你也沒聽清,聽清你也不明白。”
“最後一個,那做官的要要件是什麼——嗯?不說怕你到死都不知道,你可聽清了:一個是讓不讓你做,那不走鬼道又不通鬼首的人,十八次投生也輪不著你做;再一個是做不做得成,那不會鬼術又不拜鬼師的人,進退九九八十一次還是做不成!”慶幸的是,文小姐高高興興地自己說出了答案。
和許多時候一樣,文小姐風裏雨裏地說,汪程子雲籠霧罩地聽,像在聽一支唱不完的山歌。幸好有一位都司夫人請文千秀打牌,程子便大赦似地逃出府第,又奔那練兵場去了。文小姐的話仿佛在耳邊又刮了一股風。——無論怎樣的調教,也改變不了他流淌在體內的蔥花餅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