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吃人(3 / 3)

秦絕響一聲輕啐:“且,他倒好心。”索南嘉措閉目合十,念了聲佛。

鄭盟主長吸了一口氣,緩緩歎出:“唉……好心倒也未必。那牢頭救下小郭苦,在他腰上套了根繩子,拴在自己辦公的桌角,閑來無事,便褪下靴襪,讓他舔自己的腳癬。”

小晴正端著茶盤上來,聽到這話表情扭曲,險些勾起嘔意。秦絕響哈哈大笑:“鄭伯伯,有這好事兒你怎不早說?”用肘尖碰了碰常思豪:“怪不得,怪不得,他那張臭嘴就吃不下香東西,哈哈。”常思豪知他說的是郭在小湯山吃臭豆腐的事,眉心微皺,以目示止,然而秦絕響笑得暢意,對此渾然不覺。

鄭盟主接著道:“那牢頭讓他舔上一陣,便往腳上灑些酒水,本意是為了祛除癬毒,沒想到卻成全了小郭苦。他無人喂食,每日隻靠脫落的腳皮和這點酒水維持生命,居然熬了兩個多月未死,而且可以滿地亂爬了。那牢頭的腳癬也就此痊愈,大為高興,於是每天牽著他在牢裏爬著玩兒,也分一些犯人的湯水粥飯給他,就這樣讓他活了下來。”

索南嘉措合十禮讚:“因果本非由心而造,有些看似是惡行,往往也能種下善根。他二人能各得其所,實乃機緣天定,我佛慈悲。”

鄭盟主道:“是啊。上天造物必得其用,造人亦必賦予其命。又有誰能想到,這麼一個孩子,竟能在東廠頑強生存下來,九歲做幹事,十四升檔頭,到後來力壓‘龍’、‘鬼’兩係群雄,登上副督公的位子,一路走到今天?”

其餘四人盡皆沉默,各有所思。隔了一陣,秦絕響問:“怎麼他後來又改了名字?”

鄭盟主道:“那是他有一年得到機會,去拜見大太監黃錦。那時馮保還在黃錦手下做事,算不上出人頭地。與郭相見之下頗對脾氣,聽他說名叫郭苦,說這名字不夠討喜,黃公公喜歡讀書人,你不如改名叫郭書。郭書榮華猶豫再三,見了黃錦,果然報了這名字。黃錦對他也很是喜歡,除了加官進職,還給他起了‘榮華’這個字相贈。他為表示感激,把字加在了名中,以後便自稱郭書榮華,黃錦知道後很是歡喜。後來他能當上督公,於黃錦身上也大有得益。”

秦絕響笑道:“原來他也是拍著馬屁起的家。加上腳丫子、臭豆腐,算是他人生三大神器。”

鄭盟主搖搖頭道:“其實在那之前,他已經功勳卓著,為人卻不討喜,所以一直難以發達。馮保的點撥,可說是他人生中一個重大的轉折。”

常思豪默默靜聽間,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那天郭書榮華訓程連安也許並不是演給自己看的。

會不會,他是在這孩子身上找到了一點自己當年的影子,為自己的影子“犯錯”而心疼,訓程連安,也許真的是發自內心地在“為他好”呢?

一念及此,臉上澀澀泛起笑意,同時又感覺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與悲傷在心底漫延開來,忖道:“我在軍中吃人,為的是生存,程連安呢?他又何嚐不是?”

——隻不過他吃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吃的不是血肉,而是天性、良心和靈魂。這些東西,要吃到一點不剩,才能夠在東廠活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

常思豪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

程連安這樣吃了,是因為郭書榮華當年也這樣吃了。他們不但要吃自己,還要讓別人也吃,吃完了自己,再去吃別人,無限重複,無限循環,無限傳承。因為這是“為他好”,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隻有這樣,大家才能夠活下去。於是每個人就不停地吃、吃、吃、吃、吃!

一念及此,胸口忽然湧起強烈的嘔意。

他發現,這件事比舔一個人的腳癬還要惡心。

然而……

“天下何處不東廠?”

天下就是這般天下,任誰都無處可逃,無處可避。

程連安早已看清了前路、接受了現實。原來後知後覺的,隻有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