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傑羅姆細心查看她朦朧的灰色眼瞳,與其說是對意中人的關切,更像醫生在尋找著疾病的征兆。知道自己表情凝重,他補上點笑容,隨口說:“剛才你說夢話呢。”
看清楚是他,薇斯帕蜷起身體,有些迷惑地望向天花板。“什麼?”
傑羅姆覺得血管裏充滿氣泡,說不清哪種滋味。他很想繞過一切試探,直接帶她遠走高飛,但理智反複提醒,也許這隻是一廂情願,他應當早就把機會用完了。
“秘密,使命,命運……還有‘野櫻桃甜釀’。”傑羅姆在床底下摸索,不出所料找到個廣口瓶,照著標簽念道。
瓶子裏的液體隻剩四分之一,浸泡了十幾顆飽滿的紫色櫻桃,充溢著遙遠南方豐沛的養分。瓶中酒泛著寶藍色,至少混合過五、六種香料,芬芳襲人,屬於勾兌的利口酒;標簽也印刷精美,一行小字署名“瑞本父子釀造坊”,封裝日期為兩個月前,最後還用花體字附一首肉麻情詩。情詩韻腳拙劣,看得他特別反胃。
這東西貌似定做的道具,配方獨特,度數還不低,隻可能是投其所好、討人歡心的罪惡工具。傑羅姆呷一小口,“太甜。”
“你嚐不出味兒。”薇斯帕半閉著眼,纖細的指尖撥弄著外套衣領。
“俗話說‘毒餌甜如蜜’。”傑羅姆為她抻平外套,借勢握住她手腕。維斯帕並不反抗,也沒有其他表示。傑羅姆默默計算著脈搏,放一半心思到走廊附近。目前已過了撤離的極限,還沒人前來騷擾,波這家夥一定開始搗亂了。但願他把戲碼演足。
半分鍾裏沒人說話,這對男女保持著異樣的平靜。傑羅姆眉頭深鎖,從法術材料中掂出根鵝毛,拿末端輕刺她中指,見她仍然昏昏沉沉,方才意識到大事不妙。照目前的症狀--體溫下降、心跳加快、瞳孔擴張、反射減弱--今晚哪兒都不用去了!
參考自己濫用鎮定劑的光輝曆史,傑羅姆基本肯定、“野櫻桃甜釀”被摻入了楊金花萃取物,濃度足夠致人昏睡。除了麻醉藥,有什麼更合適對付不聽話的年輕姑娘?他隻有兩隻手,抱一個人是絕跑不了的……
縷次低估敵人的無恥程度,傑羅姆已經不敢問她都經曆過什麼可怕的情形。傑羅姆打消逃走的奢望,繼而深恨起出賣薇斯帕的愛德華。照此局麵倒用不著上躥下跳了,因為任何選擇都通向硬碰硬,氣急敗壞會死得更快。
接下來是男人的工作,她沒義務參加一場大呼小叫、血肉橫飛的醜劇。想到這裏,傑羅姆說:“屋裏有股黴味,沒覺得不舒服?”
薇斯帕微微搖頭。
“你臉色有些蒼白,該出去透透氣。也許到外麵瞧瞧……”
薇斯帕停頓一下,“不用。”
“剛才我沒注意,跟你一起的造化師在附近嗎?”
“都回去了。”
傑羅姆唯有點頭。“你累了,我不該繼續打擾,隻想確定一切正常。一切都還正常吧?有什麼不對勁的話,我就在附近轉悠。”
薇斯帕注視他良久,忽然微笑說:“謝謝,我好著呢。”
這個為普通朋友準備的笑把傑羅姆·森特一下劈成兩半。
因為找不到其他說辭,他從包裏摸出“北海巨妖”的別針,認認真真別在她連衣裙上。“我不記得曾送過禮物給你,世上有價值的東西太少。據說這別針有驅邪的功效,希望你留下。”他最後把目光移開,檢查過隨身裝備,語氣變得非常堅定。“我相信,人能在任何逆境中生存,但必須出於自己的意願才行。沒人能替別人做決定,到最後,路都是自己選的。我要去辦自己的事兒了,祝你找到真正想要的。”
說完不再停留,他從缺口回到二樓走廊,緊關上身後的門,像畫下一個休止符。
一進入走廊,入耳滿是嘈雜噪音。傑羅姆深呼吸,吐出滿腹失落,然後加入這場熱鬧的婚宴。
院子裏有人在高聲尖叫,空中撲騰著昆蟲振翅的異響。經過窗口時他短暫一瞥:來搗亂的不隻波一個,今天顯然有場大麻煩。前院停駐著百十隻“蜻II型”攻擊蜂,巨大的複眼綠芒閃閃,夜幕下有蟲群不斷增援,像千百隻蒼蠅撲向汙水池;背插雙翼的紅色身影在幾十米空中緩慢回旋,控製著蟲群的落點。廣場已被淨空,大部分人龜縮在建築物和防禦工事背後,牆頭的射擊孔弓弩上弦,領主宅邸的彩窗反射著武器的寒光。
尖叫的可憐人是吊在絞架上的演員。那人頭一回目睹漫天怪蟲子,竭力掙紮著想從架子上下來。飛舞的“蜻II型”被聲音吸引,分出幾隻猛撲到他身上,過會兒那人便不叫了,搭拉著腦袋被蟲群吞沒。傑羅姆從朱利安口中了解到,這些飛蟲至少有部分裝備了蓖麻毒素,其他則攜帶成分不明的毒液,通過尾部的鼇刺注射,挨兩下就意味著死亡。麵對以量取勝的怪物,誰也不願充當活靶子,何況有人剛做了表率。聽到恐怖的吮吸聲,現場幾百隻飛蟲有效威懾住大片區域。
雷文相距不遠,這點值得慶幸。他有本事殲滅蟲群的主力,現在的數量應當不在話下吧?不過傑羅姆毫不介意,既然是火中取栗,越亂成功的機會越高,巴不得來些生猛的怪物。賓客們大都集中在一樓主宴會廳,傑羅姆原路返回時,地板突然搖搖欲墜,下麵有人大呼:“地震!”
外牆的彩色玻璃嘎吱作響,整棟建築物像受潮的華夫餅,木樓梯在震動中使勁搖晃,一時塵埃飛濺。來自底層的呐喊和呼救先是嚴重高漲,接著像被木塞子堵住了嘴,居然完全沉寂下來。
山頂上地震簡直奇聞。傑羅姆走過樓梯,朝附近的觀禮台移動。主宴會廳共計三層高,結構是常見的天井式,從二樓觀禮台往外看,下麵的會堂和上方走廊一覽無遺。觀禮台裝飾著帶流蘇的布幔,水仙花球插滿曼尼亞瓷瓶,兩張象牙高背椅古樸雅致,自然是一對新人的位置;身後換衣間的門微微開啟,架子上疊放著整潔的絲帕,宣布訂婚用的紅綢帶躺在銀盤裏,洛克馬農的祈禱書翻到了“果實累累的山楂樹”一節。
傑羅姆·森特自嘲地笑笑。這裏居然是宣布喜事的地方,很適合下頭的人行注目禮。不過忙活了許久,現在宴會廳卻一片狼藉。
天頂的水晶吊燈半明半暗、搖搖欲墜著,灑下滿地閃爍的光斑。鋪著花紋石磚的地麵嚴重傾斜,會堂邊上多出個大洞。一台蚯蚓形狀的黝黑的機器從洞口斜伸出頭,機器尖端螺旋形張開,裏麵正有座小平台緩慢上升,托起了四個人影;賓客們其實並未受傷,隻是表情無比震驚,全都蠟像般立在原地,顯然中了定身術。至於今天的男主角,羅伯特·馬碩先生,此時全身披甲,親率四十多位武裝騎士和扈從,似乎早做好充分準備;三樓的一角,約瑟夫·雷文手擎酒杯,完全是看戲的打扮,把所有賓客定身的應當是他。那些恐慌之情溢於言表的人們變成了活的迎賓樹,很切合雷文愛炫耀的個性。
“哼,勳爵到了。”
聽見波的聲音,傑羅姆微一側目,看他從陰影中現身,然後倚著柱子站定。傑羅姆繼續觀察地底下冒出來的幾位,這次拜訪充滿挑釁,兩撥人可能搶先一步打起來。等為首的不速之客走下平台,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走出來的家夥竟然長了四條腿,下麵是健碩的山羊蹄子,唯有上身表現出人類的特征。這個頭戴鹿角盔、雙臂壯如猿猴的生物相貌英偉,披一件亮藍色封釉半鎧,下身覆蓋著馬鎧般的甲胄,手持寶石權杖,行動起來威風凜凜。必須承認他(它)擁有堂皇的儀表,比兩條腿的人更具排場。
“勳爵的‘假體’,半人羊。”見傑羅姆驚訝的模樣,波用對土包子的口吻說。“死靈法師最漂亮的玩具叫‘假體’,表麵很像是活物,和人偶不同,‘假體’靠本人操縱,被當成替身來用。”
“這種操縱怎麼實現?距離有多遠?”
“我他媽像個死靈法師嗎。”
傑羅姆手撫著下巴,“有意思,相當有意思……”
“膽小鬼的玩意兒你準喜歡。”
本以為手握實權的將軍個個都是保守派,舉止嚴肅而古板,眼前這位卻徹底顛覆了他的印象。勳爵不僅大膽、時髦,後麵的三個隨從也各具特色,都能組成一支馬戲團了。
除搶眼的“假體”外,半人羊的身畔追隨著兩個手持巨斧的萊曼人。即使對機械生物而言、兩柄斧頭也大得過分,豎起來近一人高,不知能否用於實戰;另有一名紅皮膚的女人緊隨其後,身穿蛇皮高領緊身衣,放肆地展示著乳房的曲線。她腰部以下被鱗片式戰裙覆蓋,長可及地、內襯金屬骨架,恰似一隻懸浮的章魚。女人的光頭吸引不少目光,金色眼睛卻極少被觸及,與她對視會產生大量痛楚,鼻梁像被鐵錘重擊,甚至能嗆出眼淚來。她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的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