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沒等他走到第三輛車前,這隻鳴禽已招來數以千計的同伴,擰成了一股唱著C小調的沙塵暴,瘋狂攫取一切昆蟲活物。
“陰、陰、陰天了??”
領隊佩德羅甩開箭步,打車篷裏竄出來,把凱文嚇了一跳。
“走私者”佩德羅身穿萬年不變的亮麵禮服,羊皮手套揉得皺皺巴巴,尖頭靴還來不及上光,兩撇小胡子由於期待而微微顫抖著。
這身浪蕩子的打扮能把一般人活活熱死,但佩德羅一滴汗水也無,通常都龜縮在陰影裏,像個極度畏光的白化病人。這段日子他挺不好過,基本不敢在白天露麵,半夜成為他的活躍期,總要搞些小花樣豐富夜生活;等醉酒的夥計們幹起架來,才算結束了又一個尋歡之夜,躲回車裏呼呼大睡。
凱文對佩德羅不太敬重,畢竟他是個典型的庫芬人,獻身於四海漂泊的放浪生涯,以平安活過五十歲為恥。聽圖米說,庫芬沒有“父親的責任”這類說法,女人要負起家庭、乃至國家的重擔,男性大都在海船上爛醉如泥,為財寶和義氣消磨著生命。但畢竟,佩德羅是個大方的老板,支付薪水從不吝嗇,待人還很和善——假如沒觸犯到庫芬人那數不清的迷信和忌諱的話。否則很有可能,你要被迫跟他綁在一塊、參加一場瘋狂的蒙眼決鬥了。
“圖米打發我弄點酒,還有他的除狐臭劑……老大。”喜歡被稱為“老大”是領隊的怪癖,或許他覺得這樣叫既顯尊重、又挺親熱的。
沒瞧見積雨雲,佩德羅萬分失望,“呼啦”撐起天鵝絨鬥篷,把腦袋伸進去,由布料的縫隙間看出來。“哎呀呀,這死鬼天氣可叫人怎麼活?怎麼活嘛!”發完感慨,他迅速跳回自己的篷車,消失在一堆手工籃子搭成的淺穴中,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凱文沒好意思說什麼。他上車搞了一壺蘋果酒,揀出需要的零零碎碎,然後拖著腳步往回走,假裝沒注意到安格斯和他的新女朋友——兩人在裝水桶的車和馬匹之間往返,忙著給牲口加水。安格斯人高馬大,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孩卻身材嬌小,他倆一塊忙活時總有些不搭調。
是個漂亮姑娘,沒錯。尖尖小小的臉龐惹人憐愛,幹起活來幹淨利索,除了不說話,她算是無可挑剔。但出於某些原因,凱文不喜歡她,一丁點也不。
“你從來都這樣!一、一、一向這樣!”安格斯結結巴巴地說。
麵對笨嘴笨舌的老夥計,安格斯的意思凱文都明白。
他們已經為雪莉?金鬧翻過一回,或許因為凱文?格瑞用盡渾身解數博得了美人歡心,安格斯終於意識到,兩個大男孩的友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簡單,正如他們的生活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簡單一樣……所以他才賭氣與凱文競爭。凱文沒把安格斯當成威脅,怎麼可能?像他這麼隻呆頭鵝!除非天上下一陣青蛙雨,兄弟間會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嗎?男孩們遲早都要長大的呀——
誰知愛情果真是不把準的事兒。雪莉?金輕鬆敲碎了凱文?格瑞的心,淡出了他的生活,隻留下許多苦澀的領悟。兩兄弟再度和好如初,暫時不必為某個外來者怒氣相加了。
直到另一個外來者橫插進來。這回角色互換,輪到凱文?格瑞品嚐複雜的嫉妒、湧動的不安,以及無法確定的感受了。這來曆不明的姑娘令他產生諸多猜忌,沒準這一回,安格斯會搞清楚事實真相,如同凱文自己所學到的那樣——根本不存在永固的關係。總有些事沒法釋懷,無法被忘卻,而心上的裂紋是隻能增,不能減的。
凱文試圖講道理:女孩連個名字都沒有,是啞巴嗎?我看不像。況且跟車隊的合同已結束,連“老大”也不願再留她,她卻繼續賴著不走,無疑背了許多麻煩。你自己會聽會看,有多少人在跟她套近乎,還有人明碼開價……現在你替她出頭,你憑什麼?誰知道她是不是幹這行的?不值得為這種人……
結果迎麵一拳捶得凱文眼冒金星,安格斯猛撲上來,兩人一通廝打,又陷入互不搭理的境地。
知更鳥群撥動簧片似的舌頭,將他拉回了現實。凱文心裏犯著難,心想隨他去吧!可摸摸腦袋上的傷,又禁不住為安格斯萬分擔憂。
那天夜裏,當他挨了一記悶棍,像個裝豆子的口袋般轟然倒下,有二分之一秒的工夫,凱文瞧見了襲擊他的人。假如他的眼睛不曾被嫉妒所蒙蔽,假如他不像想象中喝得那麼多……
凱文撥轉視線,發覺安格斯的小女朋友正盯著他,細長的眼睛裏不含半點否認。現在他可以肯定地說:“你根本就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