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裏傳來微弱的抗議:“審個屁!下回再上哪逮他去!”
傑羅姆臉色不變,平靜地說:“我保證他跑不了。”
雙手結成法印,口中吐出低沉的咒語,液體冰結的異聲響過,架子上的人仍保持低頭彎腰的姿態,外表卻化成了一尊石像……領主的女兒懷抱著硬邦邦的下肢,仰頭看看,沒吭聲就暈了。
受到驚嚇的不隻她一個。十秒鍾震驚過後,現場變得鴉雀無聲,連後麵的守衛都在互相顧盼,不了解自己正在為那種混蛋服務。隻聽森特先生發表一通簡短的演說。
“你們都知道,鎮裏有個爛攤子等著收拾,如果都拍屁股跑路,挺不了一周這裏準得散架,你也甭想再回來了。作為一名老兵,我守過許多破地方,見識過更混蛋的局麵,危急時刻出來帶頭義不容辭。現在我說別忙著走,鎮裏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聽與不聽自己掂量。要是你以為能找著更好的活路,直接滾!少在我麵前蹦躂!
“打算留下的,還有沒地兒可去的人聽好了:我說話算數,處事也公平,肯為重建出力,糧食醫療免費供應。趁火打劫者殺無赦。你們也許心裏嘀咕,說這人看著像個王八蛋--沒錯,我就是。可你們也該想想,昨晚要由我主事,誰敢來打劫?安全和溫飽真這麼不值錢,你們也不必到現在才跑路。誰決定留下,先把這塊石頭搬上車,審判開始前他哪都去不了。”
說完這番話,傑羅姆沒再停留,上馬返回了城堡。人群很快散開各幹各的,有人用一輛騾車把石塊和石塊他女兒運回去。當天午夜,朱利安總算找來幾名醫生和一位巡回法官,雖然時候不早,修複破損城牆的工作仍在有序進行中,處處是照明的火光。
朱利安問:“給他們許願了?留下的比料想中多了不少。”
傑羅姆沒說什麼,心裏卻在盤算鎮民的效忠期限。若非急需用人,居民出逃又會造成嚴重後果,他才懶得挽留這批爛人。即便暫時留住了一點人氣,等他花光現金,自己的非法統治也就走到了頭。
狄米崔咳嗽兩聲,朱利安這才發覺,領主庭內豎著一塊大石頭,酷似某個垂頭喪氣的家夥。“你……幹得挺不賴。”聽聲音酸溜溜的,朱利安皺著眉頭說,“愛石化誰是你的自由,不過勞駕,對待年輕姑娘請多一點風度,難道你真沒有一絲一毫的審美能力?”
“審到床上去的那種美?剛戒了。公證人的事--”
暫停挖苦對方,朱利安擺擺手說:“邊境地區喜歡用暴力解決分歧,公證人全改行主持決鬥了,隻好找來個巡回法官,也能辦理相關事項。我跟法官深談了幾句,聽說勳爵不太介意下頭領主們的兼並活動,隻要足額上稅,定時供給軍需,土地轉讓的手續常常搞得相當草率。幸虧他保留了王國大部分成文法規,短期內沒有頒行新法的意思,法官還有權裁決咱們麵臨的問題--當然,前提是你得有足夠力量用於自保,秋末是殺人越貨的時節。”
傑羅姆點頭稱是,“總算聽到個好消息。這樣一來,暫時不必吊死我的前任了。就把他擺到來年春天,做為表達我決心的裝飾品吧!不過,姿勢看來挺叫人泄氣。”
“要不,讓我來給他改改造型?還沒嚐試過解除石化呢,很有挑戰性的課題。”狄米崔見縫插針地提議著。
“兩位請離遠些,我拿他另有用處。”朱利安禮貌地說,“老頭子畢竟還有一位合法的繼承人,我得對她下下工夫,才能彌補你們任性妄為造成的惡果。別忘了,財產轉讓需要繳納不少賦稅,有捷徑可走,何必選擇鑽牛角尖。”
對他的齷齪計劃缺乏興趣,傑羅姆很快轉換話題,“也好。當務之急,先解決活著的強盜。地窖還有其他用途,簡單悶死他們代價太高,存糧又不多,沒餘額養活動物。得想辦法把麻煩轉嫁出去……”
狄米崔試著出一個壞主意:“比如製造點小事故?叫他們有機會逃出去,轉而把這群盜匪交給鎮民處置。鎮裏的人連領主都敢燒,我懷疑他們還有沒有生還的幾率?不過,也算罪有應得。”
朱利安斜眼瞟著這對師徒:“的確,做壞事同樣需要天分。你們隻適合常規任務,上樓補充睡眠吧。我已經聯絡一位舊相識,直接把他們‘捐’出去。像這路貨色,換成現金不太可能,換點食品也好。”
不清楚如何以人易物,傑羅姆隻好讓朱利安負責這類交涉,老實上樓闔一會兒眼。跟往常一樣,才躺下沒多久,紛亂的夢境如約而至。
他夢見,自己坐在大理石砌成的冰涼的椅子上,一手支著下巴,耳邊繚繞著喋喋不休的報告:參謀們反複告知,他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建議裝死到來年以便順利過冬。另據可靠消息,治下臣民開始反對舌頭上紮蝴蝶結的穿衣習慣,五分鍾前公開投票,選舉一位女皇取代年老的獨裁者。這時前門給人一腳踹開,武裝人員喧嘩著湧入殿堂,中央簇擁一位金光閃閃的佳人,竟然是科瑞恩來的“波波皇後”……那些手持利劍的反對派全是老熟人,兩麵三刀毫不臉紅。獨裁者癱坐在椅子上,屁股底下一片冰涼,像早跟大理石黏在了一塊。他朝左側扭著臉,自己的老婆正在織毛衣。身材好得不像話,她臉上卻滿不高興,“讓你喜新厭舊!讓你勾勾搭搭!”念叨起來句句驚心。
武裝人員持劍上前,大呼道:“退位!退位!罰你翻跟頭翻到死!”
周圍的混蛋一起聒噪,獨裁者又恨又懼,頭痛欲裂,不禁麵對空氣大聲怒吼。霎時間,叛徒、宮殿、“波波皇後”全部融化成蠟油狀,好比馬桶裏的水,從一道裂縫間瘋狂滲漏幹淨。麵前隻剩下霧蒙蒙的黑色裂隙,像一隻豎立的單眼默然凝望著他。
寂靜和空虛突如其來,獨裁者心底的惶恐不減反增,被迫向自己的老婆求援。猶豫半晌,她才不情願地抬起頭--沒有五官的臉像蒙著一張皮麵具。抹一把眼淚,妻子悲切地說:“來,披上它吧!”接著舉起織好的灰色麻袍,要把這件壽衣套在死人的肩膀上。
從瘋狂的夢境掙脫出來,森特先生驚出一身冷汗。與過去常做的噩夢不同,夢中場景仿佛別有深意,他總覺得自身的一部分隨噩夢而去,胸臆間空蕩蕩的無處著力。懷表嘀嗒,他慢慢恢複一點神智,隻見晨曦落在窗口邊,一隻烏鴉的背影轉身向外,嘎嘎叫著飛走了。
傑羅姆?森特赤腳坐起來,空虛感仍在周身縈繞。他伸出右手摸索一陣,端起水杯,把兩口冰涼的液體灌入腹中,眼角餘光落在對麵牆壁上。仿佛挨了一記“震懾律令”,最後一口涼水碎冰渣似的卡在喉嚨口,再也咽不下去:牆上的灰泥許多已經剝落,幾根簡單豎線組合起來,赫然刻著一隻半開半閉、不懷好意的眼……
“咕嚕”聲持續了十來秒,然後才把徹骨的寒意輸送下去。最後一口水沿脊柱一路下行,他感覺自己像吞下了一品脫水銀,又像一根掛在屋簷的冰柱,正小頭衝下、朝石頭地麵飛墜……靜悄悄凝固了半分鍾,傑羅姆強迫自己重新坐好,點火取暖的念頭油然而生。
--究竟怎麼回事?!惡作劇嗎?夜裏有誰進來過??
不對。門從裏麵反鎖著,門口布下的小裝置表明,昨晚至今這扇門始保持持閉合狀態,“闖入者”隻能從門縫擠進來……傑羅姆苦笑著梳理思路,轉而研究起牆上的符號。潮濕的牆體生有一層淡黃色黴斑,牆麵十分疏鬆,單眼圖像刻得既淺又粗,仔細一看,旁邊還跟著三個連續的驚歎號。傑羅姆搖搖頭,開始一根根檢查自己的手指:左手食指的指甲縫裏剛好發現少量同樣質地的軟泥。靠近些比對,傑羅姆必須承認,是他自己半夜起來做了這樁混賬事。剩下的問題很簡單,要麼他突然患上夢遊症、有興趣把自己嚇個半死,要麼另有隱情……或者說一直以來隱憂變成了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