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一大圈又回到橋區入口,這一帶傑羅姆十分熟悉,下麵不遠便是自己建在公園旁邊的舊宅。老虎遊行般的逃逸路線引發大量混亂,完全打破了後半夜的沉寂,附近居民奔走相告,局勢也變得錯綜複雜。可以想象,這場亂讓高智種丟足了麵子,擺明是在他們臉上抹黑。任憑雙方打生打死,傑羅姆重新聯絡起朱利安,很快聽到個好消息--已確認莎樂美出走的位置,過不多久即可把人原樣奉還。傑羅姆總算定下心來,重新關注起這場亂糟糟的角逐。
老虎仍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像有個明確的目標在前方指引它。回顧經過的路線,這條道根本無處可逃,不惜跨越大半個鬧市區,弗邁爾的動機令人摸不著頭腦。難道他真打算到處展覽一番,然後被製成標本不成?傑羅姆疑惑地想到,或者還有更好的逃逸路線……
腦中靈機一觸,森特先生差點直起身來:附近的確有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坐落在自家舊宅的地下室內,恰好安了一扇開放的傳送門,能瞬間把人傳到冰天雪地的歌羅梅……再沒有更好的逃跑路線了!
理論上,這條線是他預留的緊急退路,隱秘程度極高,除了幾個吃過虧的協會會員,誰也不曾當真見過,弗邁爾根本無從知曉。不過話說回來,老裁縫本是位近鄰,登門拜訪也不是一次兩次,難保他沒有什麼特殊手段,能覺察到自己埋下的密門。想到這裏,傑羅姆越發不安,眼望著灰白色動物腳踏月色不住跳躍,怎麼看都像衝著橋下舊宅子去的。不消片刻工夫,森特先生的預感眼睜睜變成事實:紙老虎先右轉,再一個急拐彎,徑直躍入橋下小公園內,然後三步並作兩步,消失在森特家舊宅院附近。
一行人再度聚集停當,傑羅姆搶前躍下馬車,心裏已經極其不安。造化師很快抱怨說、這棟建築是混凝土澆築,根本沒法動手拆除,往裏衝又是險死還生的局麵。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戶主森特先生,想從他那得到些可行的建議,這時傑羅姆?森特渾身僵硬,呆看著剛趕到的朱利安?索爾,以及他身後自己的一幹組員。
“人呢???”
完全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傑羅姆拋下其他,徑直上前握住朱利安肩膀,大聲質問道。
朱利安瞥一眼亂糟糟紮堆的目光,“應當就在裏頭。”
後一句猶如晴天霹靂,讓傑羅姆半晌沒能說出話來,一想到可能的結局,最糟糕的局麵不外如是……混沌中勉強理出點頭緒,他唯一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親手擊斃逃進自家的猛虎。
臉色仿佛泛著波紋的死水,傑羅姆奮力擠出幾個字,“我親自帶隊。”然後頭也不抬,讓自己的組員準備戰鬥。其他人即使不明所以,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紛紛擺出後退的架勢,恐怕再經曆一回從天而降的火柱。被概率的重壓所迫,傑羅姆?森特此時再無言語,否定了參謀部傳來的連串質疑,大步推門進去,很快被屋裏的黑暗所吞沒。
******
門裏門外兩重天地。
眼前是條狹長的走廊,衣帽架的銅質彎鉤泛著一抹暖光,矮桌上丟下本購物指南,頁麵給人隨意翻開,隻見“劍麻抽絲燈籠褲,異國情調六折優惠!”的廣告。旁邊還擺著個陶瓷茶杯,杯子裏積塵良久,淡褐色茶漬均勻沉澱了一圈。木頭小勺橫架在杯口附近,腳步聲令它輕微翻轉,卻依然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仿佛一下跨過了嘀嗒的秒針,傑羅姆?森特有種走到時間前頭的錯覺。身後的喧囂被寂靜所取代,前後兩下心跳都隔著漫長停頓,他茫然掃視:月光如煉乳,凝固在窗欞和茶幾之間,屋裏彌漫著一股確定無疑的憂傷氣味……聞上去好比風幹很久才點燃的苦艾枝條。
巨大落差令他無所適從,憂懼,悔恨,焦慮和失真感融為一爐,漸漸消磨著戰鬥的意誌。緊握法杖的手鬆弛下來。不知怎麼,傑羅姆感到這地方不該妄動刀劍。他摸摸自己的腦袋,像剛進門的男主人,要把一頂帽子規矩地懸掛起來。恍惚中,妻子腰紮圍裙笑容可掬,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對麵廚房傳來小茴香燉肉的香味。
傑羅姆腳步虛浮,被半明半暗的光和影子拉扯著,走廊與前廳狀似紙板做成的布景,正朝他身後不住卷動。同時置身於子夜和白晝,涼浸浸的月色忽而換成了溫暖夕曬,寂靜,配上妻子手掌傳來的體溫,讓這間屋裏填滿了灰塵……和記憶。
吊燈蓋著兩塊蒙布,織了一半的蛛網還黏在天花板上,餐桌中央隻剩歪倒的空花瓶。他用力搖頭,現實轉瞬被回憶所取代……隻見男主人踩著張椅子,袖口挽到手肘,正努力維修損壞的吊燈。莎樂美掐腰抬頭,指揮他動動這邊、動動那邊,綠眼睛卻總不離丈夫的脊背。
廚房泛起鍋碗碰撞的響聲。傑羅姆跌跌撞撞推開了木門--爐灶空蕩蕩的,餐具早收拾幹淨,櫃櫥半開半閉。傑羅姆近乎絕望,朝空中猛一揮手……像揭開一層薄紙片,就在他眼前,金屬烏鴉剛打碎一隻漂亮的瓷盤,莎樂美麵色不愉,支起蠅拍狠拍幾下,最後放棄地嘟起了嘴,扭頭收拾滿地碎渣。
傑羅姆很想上前一步,安慰一下回憶中的莎樂美--或者說,這正是莎樂美的回憶,如流沙般從自己五指間不斷滲漏。他不再遲疑,朝二樓臥房一路前進。此地無比空闊,到處是莎樂美的形象,或坐或臥,與他自己形影不離。穿過裝有噴泉的廳堂,回憶中莎樂美守著個搓衣板,不時拿手背拭汗,酥胸半露,哼著莫名的曲調……
傑羅姆刹住腳步。
他分明聽見有人正在小聲哼唱。眼前冷月如冰,噴泉半已幹涸,邊上無疑就坐著自己的妻子!屏息凝氣,傑羅姆狠咬舌尖,疼痛反而帶來一陣狂喜:披長袍的莎樂美並未煙消雲散,仍坐在那兒沒動--
他幾乎沒勇氣再往前走,又急於一步登天,將她徹底擁入懷中。尚未挪動身形,右肩搭上一隻有力的手掌,他一回頭,發覺身後竟還跟著兩人。
朱利安?索爾眼神極其複雜,欲言又止,最後隻衝他輕輕搖頭。他後麵卻是個一麵之交、戴麵紗的占卜者。尼儂夫人的灰色眼瞳閃閃生輝,跟朱利安站在一塊,看上去關係匪淺。傑羅姆不明就裏,剛想掙脫朱利安的手,對麵的景象令他渾身血液凝固、連脖頸都發出了摩擦聲。
“紙老虎”由暗處逡巡幾步,逐分寸接近了哼著歌的莎樂美,相距不過數尺之遙……無論如何,傑羅姆也來不及製止將要發生的慘事!朱利安右手一凝,麻痹感順著他肩膀向下蔓延,堵住了將要出口的叫聲。傑羅姆隻得絕望地大睜兩眼,這一秒鍾比半個世紀還要綿長……接下來的情況卻出乎預料。
老虎像隻溫馴的大貓,匍匐在女主人腳邊,小心翼翼地磨擦幾下,然後抬起頭,深深凝望著她。月光下的莎樂美端坐不動,歌聲斷斷續續,依然編織著往昔生活的碎片,讓老虎也略顯焦急。呼出陣陣白氣,它搖晃碩大的頭顱,圍繞莎樂美飛速奔走三周,渴望能吸引她片刻的注意。莎樂美仍然不為所動,獨自沉浸在傷感的曲調中。老虎臉上現出濃烈的悲愴,垂下頭無力退開……然後它張嘴一扯,脖頸間的項鏈被拽了下來。
口中銜著寶物,紙老虎傾斜上身,全然一副向上獻禮的姿態。歌聲止歇,莎樂美稍停片刻,然後將目光轉向這名崇拜者。她徑直伸出手,從利齒和虎吻間取得項鏈,自末端的小盒裏倒出一枚硬物--像個小小的金字塔,五麵體在她掌心反複滾動,毀滅與希望都集於一身。
老虎低聲咆哮。這咆哮仿佛貓科動物歡暢的笑。它起身,拱拱莎樂美的足踝,仿佛在催促女主人盡快騎上自己的脊梁,就此遠走高飛……莎樂美搖晃著五麵體,背影也隨之震顫,不知臉上作何表情?突然間手指一鬆,五麵體跌入噴泉池中,水花四濺的工夫,莎樂美站起身、為某個推門進來的幻影脫下外套,照例在他臉頰輕輕一吻。
老虎雕像般凝固住,繼而一步步倒退著,勉強回到了陰影裏,無聲凝視他人的幸福。傑羅姆?森特感覺視線模糊,此時的心情也混亂之極,矛盾和激情同樣尖銳,再沒什麼能阻止他衝上去問個清楚。離開幻象的糾葛,綠眼睛終於朝傑羅姆看過來--莎樂美臉上不僅是喜悅,創傷也表現得異常明晰。往日情景灰飛煙滅,她木然轉身、朝另一方向舉步離開。老虎卻張開滿口利齒截住去路,對傑羅姆低聲示威,儼然準備懲治這不識好歹的負心男人。
腳下不停,傑羅姆?森特無視致命威脅,繼續追趕妻子的腳步。眼看雙方即將遭遇,老虎的利爪當頭罩下,莎樂美幾欲側身回望……凝練的咒語聲響過,“時間停止”當真停住了時間。
“讓她去,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尼儂夫人一字一頓地說。“凡事有果必有因。倘若順應概率的發展,你與她終生都是陌路人。你們的結合本是一個錯誤。沿這條路走下去,她會毀了你,你會毀了她。現在是你做出決斷的時候--”
傑羅姆憤然四顧,“正確錯誤,全由你來判斷?你有什麼權力幹涉我的選擇!?你到底是誰?!”
“我拉你上來的。森特,我栽培了你。”
占卜者揭開麵紗。灰眼珠背後異象紛呈,仿佛醞釀著一場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