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馬蹄聲傳來,用力擺擺頭,森特先生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強迫自己重新凝聚起注意力。
一匹年輕的母馬擺動著鬢毛,緩步朝馬廄方向馳來。
深棕色母馬活力充沛,背上穩踞一名騎手,人與馬配合格外默契,行動起來仿佛足不沾地。騎手身穿緊身黑色呢料上裝,小翻領斜嵌著單排銅紐扣,馬褲和短靴幹淨利落,越發顯得兩腿修長。傑羅姆定睛細看,隻見那人體態輕盈,隨坐騎的動作微微起伏,手背和麵頰白得耀目,顯然具備精良騎術;下頜尖尖,腦後挽著層疊的黑發,灰眼睛像結晶礦物般熠熠生輝。此刻她雙頰泛起兩團紅暈,要麼因為大量運動、要麼出於惱怒或羞憤,容貌之美令人見了自慚形穢……看清楚騎手的長相,傑羅姆暗叫不妙,心理先矮了一大截——來人赫然是自己的聊伴、愛吃胡蘿卜的薇斯帕。
此刻雙方的關係不適宜做近距離接觸,經過上次的不歡而散,曾經微妙的好感隻怕已化作滿腔怨懟。傑羅姆眨眼間假設幾種可能的結局,沒一種稱得上“全身而退”。他很想施展一次“預言術”,看看自己是否有必要夾著尾巴溜走,轉念再一想,妄自揣測女性複雜的心理活動、會直接導致腦溢血也說不定。
左右權衡未果,全出於反射的、他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兩手微分,掌心向外,姿勢跟繳械投降差不多,又像朝拜荒涼雪原的異教徒。這副模樣喜憂參半,看上去逆來順受,低調得嚇人。在走鋼絲一樣的職位上曆練過,森特先生的應變速度有了長足進展,更習慣同開罪不起的大人物長期周旋。如此應對恰好以靜製動,表麵上俯首帖耳,反避免了先開口的難堪。至少這一方麵,他收獲了不少寶貴經驗。
薇斯帕拍馬急進,毫不猶豫縮短著與他的間距,然後拐個急彎、坐騎腳步不停,眼光落在對方頭麵部。近距離掃視,她發覺傑羅姆反應奇快,表現得好像一個無辜路人,滿臉遺憾令人切齒。薇斯帕隻手把持住韁繩,怒意愈加明顯,雙唇緊繃原地兜起圈子。粗瞄上兩眼,深棕色駿馬隨時可能踐踏這位無良男士,送他到床上去躺幾個月。
傑羅姆任憑對方繞到身後,隻聽馬蹄頓地的“得得”聲不止,自然感覺心驚肉跳。他情知理虧,沒膽量再陪人家亂轉,跟個木樁似的呆立在原位。兩人一個原地假死,一個恨意漸濃,短短十來秒陀螺似的僵持、緊張到透不過氣來……終於,薇斯帕一聲輕斥打破了沉默,猛夾馬腹衝出好幾步,蹄鐵落地時的震感都連成一線。
背對她的傑羅姆?森特活像個稻草人,上身搖擺,下肢分毫沒見挪動,仿佛閃避危險的本能違背了他個人意願,硬是挺著脊背呆立在原處……這一瞬間,臉上的表情想必十分慘痛。
馬蹄聲、呼呼的風聲、草葉漫卷聲織成團塊狀,顏麵觸地的前一刻,森特先生腦中一片空白,後悔都來不及了。仿佛有人釋放一記“時間停止”,刮碰過程像加熱的麥芽糖被越拉越長,傑羅姆的聽覺穿梭在緩慢流逝的聲浪中,精確捕捉到對方所發的歎息——恰似一片綠葉提前滑下枝頭,歎息聲既表示怨恨的冰釋,也代表著期望落空——有如僅餘下回聲的空曠深穀,為往昔種種畫上一道休止符。
相撞前兩秒,對方狠扯韁繩,任憑棕色母馬前腿離地,半跳躍著側偏幾尺。馬匹險險擦過他右肩,然後繼續向前,傑羅姆?森特明白得很:這下錯身而過,自己跟胡蘿卜妖精絕就算一刀兩斷,擦出的星星火花也悉數湮滅,今後各走各路,再難有重逢的一天。
馬匹嘶鳴,上半身持續人立著。他糾結的思緒令這一幕反複閃爍了三遍。側過頭眼光深注,傑羅姆最後望一眼薇斯帕:憤憤與不甘再難以抑製,她表情淒楚,身體危險地傾斜著,清麗的麵龐一觸即碎,叫人心髒像裂成了三瓣、斷口齊如刀裁。傑羅姆稍一迷糊,對方的美貌狠揪住他,眼神交觸,飽含無以言說的默契和幽怨……就算她這半秒失態馬上被一臉矜持掩蓋,短短一瞥也夠他銘記十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