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型的錘子一端中空,一端注滿液體,看起來頭重腳輕,像個砸堅果用的小玩意。腦海中響起朱利安的聲音:隻有一次機會,別搞砸了。關鍵時刻你運氣向來不差,最好先試試“預言術”,反正沒什麼損失。我對你有信心。
連句再見都沒有,朱利安率先踏上返回的通道,灑脫程度令傑羅姆有點不是滋味。叮囑狄米崔小心斷後,他把錘子塞進挎包,開始獨自一人繞整座天井兜圈子。臨走莎樂美沒做無謂的爭辯,回看時的眼神卻令他心髒悸動幾次。竭力維持著鎮定,傑羅姆強迫自己理清頭緒,心裏說成敗在此一舉,可容不下半點疏忽。
十分鍾不到,他細致地勘察一周,除去抵達此地的通風管,周圍共有六、七條管道彼此彙聚,像塊多孔的舊幹酪。管路四通八達,比想象中還要複雜曲折,如此地形堪稱戰術的噩夢。迎著撲麵而來的涼風,傑羅姆記下所有能過人的寬闊雨道——至少這點對我方有利——直接減緩敵人展開立體搜索的進程。不過剛兜完這圈,他便發覺其中幾條雨道滲出了稀薄的黏菌。緩慢卻毫不留情,黏菌改變尋常的堆積方式,轉而結成層層蛛網,紛紛附著在雨道深處。敵人的觸手伸展極快,這樣一來隨意穿梭的時候即將結束,前進時必須一路披荊斬棘了。
借著微弱的光線,附近似有人影一閃,傑羅姆本能地左右搜索,馬上鎖定了目標——那人沒打算隱藏行跡,正靜悄悄地望過來。看一眼長相身形、穿著打扮,傑羅姆赫然發現,上次被燒成灰燼的麵具高個竟還有命在!鮮紅色妖鬼麵具笑容可掬,高個子衝他友善地招招手,仿佛熟人見麵打招呼的架勢。
不假思索,“鋒快術”為短劍蒙上一層氣幕,兩人第二次展開追逐。高個傀儡般的動作可笑又誇張,步態詭異卻極端敏捷。早領教過這家夥的厲害,傑羅姆盤算著怎麼將他徹底消滅——要幹掉一團散沙,單靠刀劍效果甚微,況且對方像一具受人操縱的提線木偶,他所慣用的定身、震懾法術對木偶毫可無效力,須借助更直接的手段才能奏效。奔跑中奮力擲出短劍,傑羅姆精確命中對方的大腿,利刃滑動仿佛熱刀切黃油,令長袍下緣轉瞬多出兩隻對穿窟窿,高個的行動速度隨之大打折扣。奇怪的是,對方既未出聲示警,也沒做任何反抗,就這麼帶著柄利刃來回繞圈,聽憑構成身體的細沙撒出長溜尾跡。
心中疑竇重重,若不是周圍危機四伏,傑羅姆幾乎想要停下來試探對方的反應。可惜深入敵陣沒留下敘舊的餘地,轉眼發動一輪“鋼釘齊射”,高個應聲變作千瘡百孔的破沙袋。細沙從所有的小孔中滲出來,對方驟然矮了一截,瘸著一條腿背轉過身體。傑羅姆提高戒備步步緊逼,隨時可以施展“驟風術”,將他化成一陣短命的沙暴。
妖鬼麵具差不多裂成三片,殘餘的星點水銀滑下麵頰,看似一串閃爍的淚珠。麵具高個伸出右手好像有話要講,不等傑羅姆做出回應,他已然“嘩”的散了架,殘肢墜向地麵時傳來兩下金屬碰撞聲。
拾回短劍,傑羅姆拿劍尖撥開長袍跟手套,由殘骸中挑起一件硬物。拂去表麵的沙礫,他凝神細看,竟是塊眼熟的懷表,仍“嘀嗒”走個不停。回想片刻,森特先生不禁渾身輕顫——這塊懷表來自協會收編的萊曼人,曾跟隨他不少時日,途徑“蛞蝓鎮”時被無良嶽父順手奪去……想起莎樂美臨走所說的話,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難道嶽父大人親自前來收拾不聽話的女婿?或許莎樂美已接到最後通牒,即將被捉回“蛞蝓鎮”長期禁閉?隻要以上猜測大致吻合,追上去極可能白白送命,很難帶來任何改觀。推斷,懷疑,焦慮,不信……傑羅姆?森特腦中浮現不少晦暗的可能。習慣了嚴酷的軍旅生涯,他對以身犯險早就十分麻木,前不久世界末日還是別人的難題,自己不過適逢其會、貢獻點廉價的同情;倘若妻子一去不返,大崩潰的漣漪無疑也將他照應了一把,繼續扮作旁觀者便淪為自欺自嘲。
危機迫在眉睫,使命感和妻子的安危必須得二擇其一。想到“半畿尼”隨時可能與自己聯絡,傑羅姆懊喪又躊躇,臨陣脫走的念頭油然而生:一麵是無底深淵,一麵是親密伴侶,理智和情感的較量很快便得出結論。眼睛掃過氣窗外的光幕,傑羅姆掂量著掌中利刃,嘴唇被矛盾與決斷壓成了一條線,毅然朝返回的雨道邁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