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羅姆忍俊不禁,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隻聽鞋子的主人哼了一句,不高興地說:“喂,你坐在我的扇子上了。”
伸出手來回摸索著,屁股底下卻空空蕩蕩,他心裏嘀咕幾聲,隻得抬起頭假意道歉:“原諒我的遲鈍,女士……”
“是‘小姐’。”糾正過錯誤的稱謂、再與他麵麵相覷,對方格外清晰地說,“你的確有夠遲鈍了。”
視線交觸的瞬間,對方淺灰色瞳仁清澈到近乎透明,眼角眉梢含幾許嗔怪,身段高挑、活力充沛,由裝束打扮來看正是那技藝精湛的歌者。卸下羽毛麵具,隻見她下頜尖尖,紅唇的棱角極美,折轉起伏無不扣人心弦,也預示著不善妥協的個性。配上白皙肌膚,整個人出落得既清且豔,像朵悄然盛放的百合。幾許黑發貼著耳輪軟垂下來,織出小片細膩的光暈、絲絲縷縷反複縈繞,為主人的情緒加一筆注腳……她的表情介於喜怒之間,辨不清究竟是笑是怨。
將這張完美的臉端詳許久,回憶隨之鮮活起來,傑羅姆默念對方的名姓,幾次嚐試卻無法成言。回想當初前程未卜,一路走來百轉千回,許多選擇已經做出,誰能預料重逢竟是這番光景?
“今晚你漂亮極了,薇斯帕。”
他由衷讚歎著,笑容沉靜自持,仿佛心尖上正有一枚硬幣、畫著弧兒脆生生地滾動。硬幣邊緣尖銳的紋路碾過裸露的神經,讓微笑摻雜了鏗鏘歎息,唯有當事人方能體會。傑羅姆?森特咀嚼著此刻的心情:清晨路過濕冷的卵石小徑,與一陣暖風擦肩而過,來不及伸手挽留,回頭隻見鬆針上露珠搖搖欲墜,前方還有瓢潑大雨等著他。被失落感帶走不少體溫,朝椅背裏深深一靠,目光轉向自己的銅袖扣,借此避開薇斯帕探尋的眼睛。
見他作半死不活狀,對方不禁惱火地自語著:“就這樣???”
“看你過得不錯,真替你感到高興。剛做了一回聽眾,精彩絕倫!還來不及向你道賀。”森特先生淡淡一笑,眼神唏噓,語氣仿佛沒吃晚飯。“最近出過門沒有?……真沒有?幸虧沒有!”放棄蹩腳的托詞,他麵色持重,馬上切入正題,“多事之秋,留在首都並不安全……到南方去吧!這裏的狀況隻會越來越糟,可真擔心你……”
薇斯帕表情數變,聽憑傑羅姆?森特聲情並茂地自說自話,嘴唇抿成一條線,“我差點就忘了,我說,你是個真正的王--八--蛋。”從牙縫裏擠出這話,她臉上的潮紅絕不是羞澀造成的。
粗口一出,兩人又回到了起點。傑羅姆幾乎出現了完整的幻覺--身穿男裝的薇斯帕衣衫不整,仰躺在車廂地板上,又羞又惱直瞪著他。自己剛給她結實的兩巴掌、發現闖了大禍、在灰眼睛的怒視下汗流浹背--啊!去他的!心裏忍不住一聲大喝,直抒胸臆怎麼就這麼難?“我?我是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
“騰”地立起身,他咄咄逼人接連上前兩步,“你直率,你了不起!演起戲來頭頭是道,什麼胡蘿卜水妖精的,別人講幾句套話就成偽君子啦……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別人過的什麼日子?你以為就你自己命運多舛呢?這混賬世道要能隨隨便便說實話、實話就連一個銅板也不值!你眼裏誰誰‘虛偽透頂’了,你倒是特立獨行,說白了不就一個野丫頭!?你……你照過鏡子嗎?別人要全長這副模樣,想不特殊都難!”到最後火氣煙消雲散,他也不清楚還能再講些什麼。
退無可退,薇斯帕倚著牆壁垂下頭,繼而輕歎道:“我要是天生瞎眼該有多好?除了長相,就沒其他優點?”
“優點……不是徹底沒有。”他不情願地承認著,“除了脾氣不好、喜歡斜眼看人、跟誰都說不上話以外,偶爾有時候挺明白事理的。”
“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她輕聲問。
“別傻了,你哪受得了我這種人!”笑得十二分無奈,傑羅姆腦中一團亂麻,負罪感和重重堤防都在崩潰的邊緣遊走。嗅著她身上難言的體香,眼裏隻剩帶露花瓣似的兩片櫻唇,一想到皓齒紅唇背後、沒準含著一粒櫻桃核,各式混亂的欲念紛至遝來,教他再難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