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像義憤填膺,也不似特別冷漠,他不溫不火地加一句:“偏執可比同情有力得多。”語氣淡定,讓威瑟林生出一腳踏空的錯覺。
兩人片刻無語,沿走廊默默前進。傑羅姆主動跟洛芙打過招呼,對方則微笑回應,落在屏風對麵墜後幾步,像有心事需要煩惱。從傑羅姆這邊看去,屏風後的少女肢體圓柔,輪廓卻朦朦朧朧,一會兒月下漫步,一會兒湖畔獨行,衣著裝束隨之變化起舞,不禁感歎布景的神奇魔力。威瑟林為什麼對我施加影響?他一麵走,一麵半心半意地揣測,難道愛德華威脅到他的切身利益?
“原諒我的直率。”傑羅姆歎息著,“個人好惡且不論,我得對手下人的身家性命負責。退一萬步講,就算愛德華先生有此打算,執行起來也不現實。打擊範圍太寬,倘若軍隊的聲音不統一,局麵失控隻是時間問題。”
威瑟林說:“按正常思路你是對的。可別忘了,愛德華不是孤軍作戰,他代表高智種最強硬的一派,早就主張加大製裁力度,向地下施壓。今晚過後,他會秘密下令逐個揪出貴族家庭的混血兒,同時扮作與保王黨議和,呼籲雙方聯手抵禦外敵。明知道惡魔混血集中在國王身邊,這類便宜姿態自然對他有利。不用問,你的任務是暗中製造既成事實,揭露政敵的醜聞,甚至綁架勒索……膠著時間越長,被他控製的敵人也越多,隻要分階段執行,清洗計劃並非毫無勝算。”
見傑羅姆凝神思量,威瑟林接著道:“誰能選擇自己的血緣?混血兒大多隻想平安過活,對戰爭毫無興趣,可要是逼得太緊了,這些人也不好惹!多考慮一下你的角色……為人為己,不要趕盡殺絕,免得最後跟我一樣,拿下半生來反思悔過。”
停下腳步望著對方,傑羅姆困惑地直皺眉,“聽起來對他們相當了解?容我問一句,您的立場是--”
“我是個過來人。”威瑟林無表情地說,“早年幹過類似勾當,做得大錯特錯,不想見人再走這條彎路。我尊重愛德華,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我不認同他的大部分理念。我老了,累了,後悔莫及,這些原因夠不夠?”
同弗格森最後的忠告兩相比照,傑羅姆真有點拿不定主意。或許他們全出於善意,或許隻是危言聳聽,再或者……把眼神瞟向遠遠跟隨的洛芙小姐--威瑟林雖未動容,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一層。就算這樣吧。傑羅姆煩躁地想到,自己家裏還有個舍不得、放不下的,推己及人,又何必多此一問?
難說什麼時候,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樂聲。豎琴伴奏曲調舒緩,背景部分不時響起三角鐵的清音,如風鈴般悅耳動聽。傑羅姆很快轉移話題,問:“今晚有特別的劇目上演嗎?”
威瑟林:“老規矩了。夏至日往後,灰眼睛至少會擺弄兩周器樂,不時安排幾場小型演出。今年他們人數雖少,傳統畢竟是傳統。”
該說的基本說完,兩人不約而同整理思路,不再深究對方的立場,轉而開始閑話家常。走兩步見到小劇院的三層座位,他們處在最上一層,除對麵有名高個男子倚在圍欄邊,此外便空空蕩蕩。瞥一眼正下方,竟有不少觀眾分散列席,精力集中在樂隊前麵一位歌者身上。
身姿綽約,長裙曳地,歌者一身素白,麵具綴滿了脫色鳥羽,腰間攏著一條灰色紗羅,色彩對比格外鮮明。遠看她脖頸修長,腰肢仿佛一陣風就能摧折,像極了涉波而行的水鳥。演出曲目來自《詩抄》,名叫《鵠的葬禮》,文字部分寥寥幾行,描寫一隻來不及向南遷徙的天鵝,目睹寒冬降臨、獨自停留在空寂湖麵直至死亡的情形。傑羅姆也曾一掠而過,因為對過度抒情不感興趣,這會兒早遺忘幹淨。
嗓音純淨,不含絲毫雜質。她先清唱幾個長音,像練習中的隨意揮灑,一下攫住在場的聽眾。“……破曉時分,睡意朦朧,朔風飄舞,鉛雲密布。那天際的微茫、是初雪還是一縷輕霧?”
樂句連成細線,似乎隻有強弱之分,覺察不出換氣的間隔;高音部分顯著向後伸拉,末端如滴向水中的粉彩,瞬間彌散成霧狀,韻律感強烈得令人窒息。引入伴奏之前,空氣裏泛音的震顫仿佛能被裸露的皮膚感受到,效果與某些魅惑法術相去不遠--
手肘靠著光滑圍欄,正聽得心曠神怡,耳邊卻傳來威瑟林的短促呼聲,“寧博?怎麼是你?”
“寧博”不就是被稱為“十三場巫師”的亡命徒?腦中一根警惕的神經轉瞬排除雜念,傑羅姆跟同在第三層的男子目光交觸,這才想起自己基本是赤手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