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專家會自願變成個傻瓜,傑羅姆暗自嘀咕,腦中一根神經震動幾次——這最有效的手段似曾相識。拿旁邊的影子作掩護,他打量著對方,臉上現出一絲疲態。“最好的欺騙也比不上一句實話。”
“有用的並不是事實,”語氣既柔且韌,像闡述著無可辯駁的定理,“被理解才是重點。你走進這間屋,我看到一個被確切的真相逼迫的人。要能越過言語敞開胸懷,你心裏一定填滿了小石子,我聽見它們相互摩擦的響聲,這樣的石子你還想要更多更多?”傑羅姆沉默,對方繼續輕柔地言語,“你可以透過技巧不著痕跡地恭維我,然後你準備取得我的信任?或者等我相信你,就對你沒有威脅、成為一個可控製的閑聊對象?一個鏡子裏的虛像?我以為,付出熱忱是緩解壓力的最佳方式,人們真正試圖了解的是、麵對同樣困境時另一個人也會體驗相同的憂慮,另一個人會因為這種體驗更理解自己的痛楚,僅此而已。不必費心旁敲側擊,我先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訴你,如果你沒準備好以誠相待,那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解決問題。”
傑羅姆暫時沒表態,對方也不催他,隻平靜地敘述起來。“我幼時離家,跟隨叔叔長大,這些都和你說過。他是個大忙人,學識淵博,自律極嚴,某些方麵卻古板得要命。不通融不近人情,三句話有一句像在下命令,習慣以勢壓人,在他身邊很容易產生自卑感。”
傑羅姆表示完全了解,死硬派的代表他見過不少,凱恩和頂頭上司堪稱個中翹楚——有足夠經驗智識鞏固腦中的邏輯壁壘,手握重權卻高度偏執,外觀堂皇、內心任性妄為——被這種人養大,其中滋味唯當事人自知。
水妖精接著道:“我一直覺得他對我期望過甚,刻意把我跟同齡人區別對待,從小得接受頭疼的課程安排。當他會見一些有身份的偽君子總要我旁觀陪同,手把手教我察言觀色,應對刁難和外交辭令。何時佯作不解,何時明知故問,何時語帶雙關;行禮要天真活潑還是沉靜溫馴,坐姿該落落大方抑或輕佻倨傲;有多少種微笑的方式,怎樣在眾目睽睽下保全體麵,嚐試攫取最挑剔之人的信賴,麵對挫折時不動聲色……他教我從別人的角度重塑自身,像鍾表那樣分秒不差達成目標。可能天性使然吧,我從未真正適應變色龍的生活,孤零零的交不到朋友,會突然喘不過氣,半夜驚醒忙著抹眼淚,深怕仆人瞧見不夠得體。兩季左右的工夫,整個人都快垮了。”
傑羅姆沉默著,不置可否發幾個輔音。往事對他同樣殘酷,猙獰現實,暗淡刀鋒,充盈血腥味的一幕一幕……跟嚴重的自我壓抑相比,難說哪種折磨更加難挨。抽去迥異的外殼,兩人都在格格不入的環境中成長,相互理解起來意外得順利。
“……那時我年紀還小,覺著有苦難言,最困難的時候,有人教我一個方法,挺值的一試。”她聲音平和,像蓋一層青銅的細瓷瓶,有種鏗鏘的易碎感。“早上選一枚可愛的水果,要豐潤多汁那種,我比較喜歡櫻桃。吃掉果肉隻把核留下,就藏在……嗯,別咽下去就好,個人情況不同。等我必須做不由自主的事,就輕輕撥弄那櫻桃核,想象自己正播下一粒種子,看著它從褐色沙土中逐分寸地萌發。晝夜更替,長出來的小喬木逐漸有一尺來高,我為它鬆土施肥,搭建遮風的涼棚。下雨天聽著雨水滴嗒作響,在土渠中彙成溪流,修剪枝條,把毛毛蟲丟在葉片上順流漂走……等開出小白花、再結果實,我的櫻桃樹就生生不息,慢慢遍布整座向陽的緩坡,吸一口氣能聞見絲絲甜味。習慣了以後整個人常常分成兩份兒,一邊在完成手頭的工作,一邊瞧著花開花落,冬去夏來,誰都看不出你正走神呢。關鍵在於,”把長發換換肩,水妖精轉過臉凝視他,“生活的桎梏無可避免,腦袋裏的念頭卻自由得很,除非給自己設了死結,一粒種子占不了多大地方。”
兩眼直直出一會神,傑羅姆心想,口腔異物會刺激唾液分泌,“豐潤多汁的櫻桃”形容可愛雙唇也挺恰當,教她這手的八成是個變態……無聊念頭起伏一陣,森特先生對自身低下的審美情趣沒啥自卑感,頗為好奇地打量著對方,“你現在還留著一粒櫻桃核?”
她指指左邊臉頰,“你猜呢?”
忽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望,傑羅姆將困擾自己的難題向對方簡單描述一遍。耳邊回響著自己的聲音,狄米崔的故事變得離奇又陌生,剔除那些無法啟齒的血色往事,跟周三上演的《孤兒尋親記》相去不遠。水妖精懷疑地問這問那,最後搖頭道:“這是我聽過最戲劇化的情形,咳咳,你確定不是騙我玩?……這樣啊,”她思索片刻,“教我培養果核的那位女士研究概率多年,算命也極其精準。雖然輕易不接待外人,可這麼湊巧的際遇稱得上小概率事件,應該有機會向她請教……如果你亂說一氣我是無所謂啦,在她麵前撒謊的人會倒黴十個月。要是收到一張藍色卡片,後天下午到‘紫水晶’來,她可能破例為你占卜一次。不過我沒法保證,碰碰運氣吧。”
“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期,”傑羅姆微笑說,“我想我撿到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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