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嗎?……你們學的什麼課程?”
“我想想,”對方無意識地逗弄著鸚鵡,“屬於溝通藝術課的一個小分支,相當於睜眼說瞎話。比如你走進來傻乎乎地問‘小姐你什麼時候下班?’我不能說‘你長得像個南瓜卷,少跟我套近乎’,反而得若有所思望著窗戶外頭,假定有個走進沙漠回不來的笨蛋男友正在逐漸曬成人幹,最後能把你蒙住就達成目標。一般我會挑顯著缺心眼的對象,每騙過一個能得兩點學分,三次談話就搞定了。你這樣的……看表格相當棘手,分給她正合適。”
“原來如此,”傑羅姆想想說,“她很擅長取信於人?”
嘴裏發出“噗”的一聲,對方禁不住笑起來,“可能是唯一不及格的學員,我懷疑夏季舞會她能不能找到舞伴。倒不單是因為言語刻薄,她無視別人存在的樣子會激怒任何有自尊的家夥。被她選中的談話對象都是真正的怪物……別介意,”對方吐吐舌頭,半開玩笑地做著鬼臉,“我打賭你沒那麼怪,所以注定呆不長,覺得她假清高盡可以轉身離開……呀,線路切換,當我什麼都沒說。”
高度逼真的舞台布景忽然滑動起來,整間小木屋從左至右融入視線外的牆體中,左側開始出現水妖精露台的一部分。像不慎踏進後台休息室的觀眾,場景變幻叫森特先生稍感不適,沙漠小屋的主人把右手架在上唇邊,附贈一句“多加小心”……等濱海晴朗的濕氣取代幹而涼的風沙味,水妖精不太熱心地由窗口別過臉來。烏亮長發簡單挽個卷,今天她披一件素白筒裙,樣式隨意,身段卻更顯高挑。
背靠大理石牆,兩手在身前相互交疊,站在陽光難及的角上。就算隻看清大致輪廓,她的姿勢仍體現出足夠戒心,聲音埋藏一絲不悅,水妖精淡淡地說:“抱歉沒能24小時守在這,讓你久侯了。”
“考慮到上次見麵的結尾部分,第二天我就該來確認一下、是否給你造成了什麼麻煩。基本禮貌沒做好,該道歉的人是我。”
語氣稍微軟化,她快速接過話頭,做出個形式上的反擊,“原諒我沒法接受‘男士的歉意’,這話等於是說、我一直渴盼您來搭救我呢。是我會錯意,還是您的自信心過度澎湃?何況,”自嘲地笑笑,水妖精走到貝殼藤椅邊款款立定,“剛有人向您仔細介紹過這地方的運作機製,誰也不會找我麻煩,隻是愚蠢的傀儡戲。還需要謝幕嗎?”
最後的自問似有深意,傑羅姆不確定這算不算一次鼓勵,她是急需幾個學分呢,還是好勝心切、不肯輕易接受失敗?“我覺著,不管表演才華如何出眾,智力中等的活人都不會相信水妖精和男巫的故事。離奇情節好比臉上的麵具,研究麵具的真偽並無價值,了解戴麵具的人才是最終目的。保持距離通常是說真話的前提,缺乏偽裝很難承受坦誠的後果。”停下來試探片刻,對方不曾出言打斷,也證實了部分假設,“其實,我希望談話能深入下去。直覺告訴我,麵前是個可信賴的傾訴對象,而且不介意聽聽別人的煩心事。我這有大把鬱悶的經驗願跟人分享,要是能幫你拿到幾點分數,請盡管騙我吧。”
水妖精為他的直白沉默一小會兒,繞過椅背滑坐下來,歎氣說:“凡事喜歡分解成微粒,對事物整體缺乏耐心和鑒賞力,您是位還原主義者?抑或披露‘真相’能展現您的敏銳直覺?談到洞察力,您覺得風滾草小姐如何?就是樣子蠻可愛、又熱心當向導的那位。”
“這裏隔音狀況怎麼樣?”
“假如我沒有到處傳遞小紙條的習性,附近也沒有書記官。”
傑羅姆點點頭,“第一印象,相當直率的一個人。”聞言輕笑,她把臉轉向窗外風景,看側麵故意擺出走神的模樣。森特先生說,“上來表現得很大方,兩句話切入正題,問我來找哪位。雖然我都沒聽清自己說的什麼,她還是立馬反應過來——令人敬佩的聽覺。對您激賞一番後,跟我詳談了學分的事,還特別強調‘實驗對象’的概況,末尾向我表示了某種同情。總共講了幾分鍾,有些話抄下來會顯得挺刻毒,所幸她表現得粗枝大葉,僅僅像坦率過度,談不上什麼惡意。”
水妖精“嗯”一聲,不知從哪摸出根胡蘿卜,含混地說:“所以?”
傑羅姆總結道:“她好像一早知道時間緊迫,組織信息的水平相當高,言簡意賅,沒有半句廢話,常人的表達效率很難到這地步。自個說對課程沒興趣,實際是位高材生,讓我回憶起五分鍾即興演說的贏家。除了訓練有素,或許還有一份講稿?原諒這惡毒的念頭,我忍不住猜她並非頭一次講這番話。有計劃地去詆毀某人,對方應當有被詆毀的價值,所以我決定跟水妖精多認識一下,會撿到寶也說不定。”
水妖精忍俊不禁,森特先生隻覺握住了一把正確的鑰匙。“兩個月來,她嚇跑了我所有的談話對象……幾乎所有。熟能生巧,這會兒她用不著講稿了。而且,我已經沒自信說服你。非同小可的戒心,還是稍有點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若有所思敲敲額角,纖細的五指滑動著,魔術般解開了發髻,“要欺騙察言觀色的專家,應當從哪入手呢?”聽憑發絲散落在右肩,陽光圍著她形成一圈光暈,地麵與牆壁的投影撥弦般蕩漾幾次,超自然的美感猶如施展“強力魅惑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