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的呼喝聲引起他的注意,今早第一艘貨船劈開霧氣,穩穩當當靠了岸,因超載吃水很深,搬下來的是陶器、食糖跟大宗菜油。敢在濃霧中穿行僅僅利欲熏心還不夠,船上必定有個厲害舵手,挖沙船就在附近拋錨,湖區碼頭剛清淤不久,換作前幾天,這船甚至有擱淺的危險。傑羅姆戴好口罩才出門觀看,跟一般懶洋洋的苦力差別顯著,擱板上下來的幫工個個虎背熊腰,動作幹淨利落,除非必要絕不開口。這夥人效率奇高,貨物直接裝上騾車一批批運走,自然都是俏銷商品。水手又開始梳理纜繩,好像出發在即,還真有要錢不要命的。
正想跟船長接洽,隻見一人大踏步跨過船舷,眼光在眾苦力身上掃一圈,挑出一半留在岸邊。森特先生不再遲疑,此人無疑是苦役犯的首領:七尺壯軀很容易聯想起神廟壁畫中的狂熱衛士,往人叢中一站,傑羅姆這樣的必須可勁兒抬頭、才能瞧見人家的下巴。
“我來跟管事的講話。”靠近一看,男人身上的肌肉像一塊塊卵石,舊皮裝袖口領口被緊緊箍住,背三角肌與後頸相連,讓人生出想掐死他卻無從下手的感覺,頸側血管都能數出脈搏來。“就是你吧?”
有意無意提高聲音,站在這種人跟前,森特先生突然有點找不著回聲的感覺。麵相極粗獷,深陷的雙目被兩道濃眉壓得很低,發色可能天生接近灰褐,找不到判斷年齡的依據,表情處於狂暴和過度沉靜之間,很難判斷會朝哪個方向發展。男人低頭撇他一眼,“在聽。”
聲音明晰,不含絲毫疑義,傑羅姆也就開門見山道:“想雇你們幹老本行。薪水高,不違法,風險不小。怎麼說?”
男人掌心向外,衝手下人打個“表決”的手勢,“準備長劍,還是不。”苦力們大多點了頭,強壯的男人轉向傑羅姆,“弟兄們說‘好’。”
痛快得不可思議,森特先生反有點不能肯定,這夥人莫不是窮瘋了吧?弗格森沒回來,苦役犯有無真實本領、能否保守秘密尚不清楚,試用期指不定有多長,最後還得請示上級……臉上稍顯遲疑,沒等他張嘴,對方卻先接過話頭。男人寬闊胸膛大力擴張,肺部充氣,瞑目片刻道:“你身上有猶豫。鋒口間容不得半點猶豫。我說‘不’。”眾苦力馬上達成一致,紛紛搖頭,可謂全票否決。森特先生哭笑不得,原來民主隻是走走過場,最後還得老大說了算。
看他們轉眼各幹各的,傑羅姆對高大男人說:“威瑟林介紹我來的,他說你們是可靠的武力,他說我可以找你談。不多考慮考慮?”
聞言思索兩秒,男人恍然道:“螢火蟲領隊,也是個猶豫不決的。告訴我,你雇人殺什麼——紅血的,要麼其他。”
這話說得十分含混,“其他”莫非是指惡魔?“不一定,聽命令行事。”傑羅姆攤手道,“眼睛分辨不清,砍一刀才明白流什麼血。”
男人篤定地說:“既然做不了主,叫管事的來跟管事的談。”
心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呢!換了別人傑羅姆才懶得浪費口水,可這家夥自信到腦殼發光,幹著苦力還挑三揀四,禁不住想奚落他兩句。就在這時,又有輛馬車穿過濃霧停穩在貨倉邊上,定睛觀看,森特先生心裏“咯噔”一下,隨口道:“等五秒鍾,我去跟管事的談。”
急匆匆趕上去,管事的卻沒等他接應,款款下了車左右環視著。“你怎麼來了?空氣不好,先回裏麵……”
莎樂美兩手掐腰,荷葉裙襯她的好身材再合適不過,不知怎麼,一瞧見她夏天都像提前了幾周。“我回來拿皮包,你的‘私人助理’跟我講,”綠眼睛直盯著他,“某人在碼頭‘看貨’。今天有秘密活動?”
向一側探頭,賽洛普苦著臉卡住脖頸,看樣子給女主人逮個正著。沒機會串供,森特先生隻得胡亂敷衍妻子,“這不是,剛找一堆幹力氣活的笨蛋,我準備咳、在公園挖個化糞池。瞧見那邊的肌肉人沒?標準的有力沒腦,比專業隊伍要價低,再合適不過。”
“那人似乎叫你呢。”她眉頭皺起來,捂著嘴道,“真的空氣好差。我在車裏等,待會兒有些話要說。”講完就鑽進去不見了。
心中惴惴,傑羅姆衝“私人助理”招招手,兩人再去跟壯漢交涉。賽洛普吃驚得小聲道:“天!竟有這麼壯的!瞧瞧那肌肉……”沒好氣地哼哼著,森特先生對這樁生意已經心冷,不管水平怎樣,壯漢實在不討他歡喜。“很遺憾,管事的說我們預算有限……”
“弟兄們要價不高。”眼神就沒往他身上靠,對方心不在焉揮揮手,招來個精幹的苦力,“跟我副手談合同,就這麼講定。”
森特先生不快地發現,這家夥眼光片刻不離新來的馬車,顯然對管事的有些想法。心說跟我玩這套,你小子倒黴的時候還在後頭!“助理,和副手談談化糞池的事兒。”丟下句陰涼話轉身便走,回到車廂狠拉上窗簾,“回家!”馬鞭一響,周遭的濃霧緩緩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