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後,陌生人……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相隔幾步之遙,說話人在半圓藤編椅中坐定,雙手抱膝,凝望陽台外頭低空掠過的海鳥,渾忘了附近還有訪客幹巴巴瞪著她。
“對不起,我們在哪見過嗎?”傑羅姆心裏充滿熟悉的感覺,卻不好意思直說,“您讓我回想起一位舊相識,是個格外叫人難忘的人。”
聽起來像四處搭訕的笨蛋。傑羅姆確信自己是緊張慣了,閑談時都會費盡心機來掩飾真相。幸好紗窗這麵有座椅和矮茶幾,擺設跟另一邊不同,隻是普通的客廳家具。他坐下喘口氣,摸著打蠟的扶手問,“藤椅很舒服吧?這邊的跟刑具差不多。”
對方可有可無地偏偏頭,“果然,”右手沿耳輪滑動,她無意識整理著鬢發,下巴擱在膝頭上說,“‘他’的朋友盡是些粗魯的家夥。”
“哪個‘他’?”傑羅姆遲疑道,“我不記得自己有過‘朋友’。”
“言語無味,心跳缺乏韻律,還自以為是。”她自言自語,轉而用微帶恙怒的聲調說,“別否認,陌生人,你們全都認識‘他’,那囚禁我的壞人!他高高在上,自私盲目,時不時派些人來奚落我這落難的囚徒。好吧,”認命般歎息,她低聲說,“請繼續,我一直醒著。”
語氣音調變化多端,傑羅姆差點跟不上節奏,“哦,你自稱遭到囚禁?”對方懶得答話,別過臉去繼續發呆。傑羅姆喃喃地說,“到底誰更需要幫助啊?早知道不來這破地方,花錢被消遣,自討沒趣。喂,我告辭了,感謝你寶貴的時間、”
嘴上如是說,腳下卻慢慢吞吞的,一觸到門把手,傑羅姆禁不住回頭多瞧一眼。女子的大半個身子蜷坐在貝殼狀椅子裏,長發烏黑發亮,散發著超自然的吸引力;她脖頸修長,和赤足一樣膚色雪白,線條十二分曼妙。女子的坐姿任性而隨意,充滿無法言傳的韻味。陽台那邊的光線很強,她的麵目被光一照完全看不真切,不過,能配得起如此嫻靜風致的女子,容貌應當差不到哪去。
傑羅姆走一會兒神,此地的經營者很有點小聰明,就算上來搞不清狀況,正常男人也很難決絕這樣一幅美景。
那女子忽然背轉過身去,肩膀微微抽動著,拿手背輕輕擦拭眼角。傑羅姆聽見大顆水滴墜下時的“吧嗒”響,這讓他立即左顧右盼,“我聽見有人掉了兩滴……呃,眼淚嗎?我的意思是,”他不由低聲嘟噥,“淚珠能有這麼大個兒!?”
對方不理睬他,半跪起身體,伸手往下撥弄一氣。傑羅姆耳中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隻聽對方嘴裏點著數,“六、七、八……八個。”女子頹然坐回藤椅,樣子悶悶不樂,卻還不到悲傷的程度。“唉。”
好奇心無法遏製,傑羅姆疑惑地問:“請說句話行嗎?我被搞糊塗了,你不覺得整件事很荒唐嗎?”
終於賞臉瞟他一眼,對方咬著嘴唇想一會兒,緩緩地說:“怎麼叫荒唐?給你個合理的解釋,你就能安心離開這扇門,把我這樣失去了自由的可憐人拋在腦後?最荒唐的一點是,你們這些來訴苦的人總覺著自己有莫大委屈,卻從不關心別人的死活。有比這更荒唐的嗎?”
“要是沒記錯的話,”傑羅姆用力搖晃著腦袋,“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你那兒還陽光普照來著。我不清楚,這裏實在詭異!或者說我需要好好睡一覺了。”
把臉頰埋進臂彎,她悶著頭半天,才含糊地說:“客人你想聽合理的故事,我剛巧有一兩個。‘冷酷男巫的鳥籠’聽過嗎?‘籠子裏的水妖精’呢?抱歉,我都忘記向你推薦紀念品了。椅子下麵有幾顆水妖精的眼淚,能當成寶石送給異性。要是你夠吝嗇,七五折也行啊。”
聽她講得聲情並茂,酸澀的口吻實在太像真的,傑羅姆的腦子輕微卡殼,期期艾艾地說:“是這樣啊?……真合理的解釋。先請求你的諒解,我的要求聽起來有點無禮:據說水妖精的美貌舉世無雙,除了眼淚價值連城外,任何意誌不堅的男人看她一眼都會立即失明,甚至直接把命丟了。雖然我長大後很市儈,小時候也有突發奇想的瞬間,您能否再靠近些,令我有幸一睹芳容?若我僥幸不死,願為您築一座大理石雕像,意下如何?”
“知道嗎,”對方發出輕微的抽吸聲,像極了剛流過眼淚的狀態,“您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呀!”她毫不停頓地說,“上次那位摸出滿把金幣,三個三個朝桌上撒。雖然表情很淡定,我看他不像能抗拒魅惑之人,隻好出言婉拒,結果人家臉色不變,又一枚枚把硬幣撿回去,還跪下摸索滾落桌底的那些。我這才明白,三個三個扔較容易計數,賺點錢也不容易,況且還要冒著生命危險驗證荒誕的鄉野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