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使徒(一)(1 / 2)

微風拂過長草坡,遠處綿延的小山包碧色茵茵,陽光並不刺眼,像穿透卷雲罅隙垂落的米黃緞帶。抬頭仰望,淡青色穹隆仿佛一頂圓帳,陰涼影子在丘陵平原間流轉不息。半空找不見雲雀,倒有一麵孤零零的風箏,不時在亂流中顛簸幾下。

她看來很專注,宜喜宜嗔的俏臉未經時光雕琢,下頜的淺窩透露著任性、倔強的性情。不說話時眉目含愁,可化嗔為喜隻需眨眼工夫……此刻正緊抿雙唇,拉扯著線繩,眼光隨風箏起伏不定。

手中細線已經放盡,這會兒天上的早交給了風。少女渾然不覺,細線和短發都令旁觀者胸口生疼。不管再怎麼努力,風箏遠飛的決心已定,女孩失望得就快哭出聲來。忽然她五指一鬆,賭氣放開了繩結,就這麼轉身而去,化作草綠色帷幕上一小點墨跡。

張嘴叫喚卻發不出聲,自己像置身冰冷的湖底,每邁一步都用上渾身氣力。眼看她消失在山巒彼端,天空轉眼變了臉色,大片雨雲電芒頻閃,漏鬥狀的颶風在地平線上迅速集結;異常氣壓如號角低鳴,推波助瀾,將平原的蒿草催折一大片。

潮氣卷著蒼耳掠過,雲幕中浮現一張女人的臉:顴骨豐隆,鼻梁挺直,輪廓清晰如石刻浮雕。“向我膜拜!”女人用一萬個聲音發言,微笑含情脈脈,話音卻不容置疑。“盡頭沒有其他道路,我將是最後的歸宿……”

一道急電閃過,傑羅姆從夢魘中蘇醒一半,外窗正咣當作響,雨點頻頻灑進來,雖然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風箏和長草坡還曆曆在目。閃光緊接一聲悶雷,莎樂美的驚叫將他喚回現實。

妻子渾身發抖,不知什麼時候起,窗外換上一片滂沱雨景,風勢急勁,水點敲打窗欞密集而有力。傑羅姆踩著濕地起身關窗,正瞧見治安官的帳篷塌倒了一半。今晚的降水沒準會造成災害。

溫暖酮體抱個滿懷,這才意識到莎樂美沒見過雷暴天氣,難怪嚇得不輕。一時三刻不可能轉晴,傑羅姆幹脆把她裹進毯子裏,抱去不靠窗的房間,接著上樓敲敲蓋瑞小姐的房門。半天沒人響應,心想再怎麼粗神經,這會兒也不可能睡著吧?推門一看,小災星手持長鐵杆,看樣子準備去接引閃電,虧她還知道安一圈花形鐵增加成功率。汪汪本應當趕來示警,可惜這間屋唯一理智的生物膽量很差,床底露出來半截尾巴,雷聲一起便駭得直哆嗦。

森特先生褒獎了小女孩的實踐精神,同時命她抄物理書五千遍。把這二位移到不靠窗的房間,一家之主轉悠兩圈,確保所有窗口皆已關嚴。兩隻孔雀蹲在吊燈上嘀咕,心想孔雀有飛行能力嗎?傑羅姆百思不解,還是搖搖頭,進客廳拖拽沙發。經過一番修整,服侍女孩們睡下,他自己則坐在旁邊兩眼圓睜,心思不知飄到哪去。

汪汪咬著拖鞋,莎樂美懷裏攬住小女孩,腦袋枕在他大腿上,蓋瑞小姐一直說夢話--五千遍抄寫對她構成不小打擊。輕撫妻子的柔發,傑羅姆不時小聲撫慰著她,這樣皺了一夜眉頭。天剛放亮,外麵傳來亂哄哄的人聲,隱約像“社區居民互助組織”的閑人,正挨家挨戶查探損失。閑人們送來些薑餅,森特先生好心收下,卻給人抓住話柄,被迫答應修理鄰居損壞的屋頂。

早飯以前,傑羅姆到橋上旅店的留言板寫下暗語,正午約見“百分之十”、備齊車馬雲雲;然後不情不願,參加義務勞動小半天,給巫毒教鄰居補齊屋瓦,最後連主人的麵都沒見著。

來不及收拾自家花園,“百分之十”乘坐的馬車就在老地方停妥,車輪碌碌,鄉間景致被大雨衝刷一新,灌木叢和周圍的土路遭風雨侵蝕,外觀一片狼藉;幾家“棗紅屋頂社區”架起長梯修葺鍾樓,還有搭腳手架補窟窿的,整夜暴雨造成了不小損失。“百分之十”使勁稱讚蘑菇派的手藝,傑羅姆填飽肚子聽他自言自語,到地方前還小睡片刻。

可能是心理作用,第二趟旅行快捷許多,不多久便抵達郊外莊園。屋舍外圍有大片夯實的空場,馬車長驅直進,傑羅姆被引入會客室。坐下不到半分鍾,主人準時出現在玻璃屏風對麵。

“昨天的豪雨衝毀不少梯田道路,閣下家中沒出亂子吧?”

“沒有,先生。不能更好了。”若無其事地寒暄兩句,傑羅姆直奔主題說,“東西已收到,您的意思我沒搞明白。”

“跟我講講,”聽動靜,主人稍往前欠身,饒有興趣地問,“戴上它是什麼感覺?有個老友說我太過理性,沒法理解常人行事的動機。我就想知道,忠誠的士兵究竟為何而戰。價值?理念?情感的滿足?榮譽感竟能讓人甘心赴死……我實在想不明白。”

傑羅姆冷淡地說:“十分抱歉,我不適合回答這類問題。”

“我以為,職業軍人是這方麵的專家,還有誰更合適回答呢?”

“是這樣,”傑羅姆扳著手指說,“剛開始有人問我為何而戰,我會說因為恐懼,恐懼始終伴隨著我。當上軍官後可以說軍令難違,身不由己。至於再往後,我戰鬥的理由相當個別,不具參考價值。回頭想想,榮耀這類事對我可有可無,從未左右過重大決定。不知怎麼,聽到漂亮話我也有觸電的感覺,可一旦發現別人都這樣,反而覺著異常羞恥、甚至從深心裏瞧不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