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羅姆敲打著坐椅扶手,無表情地思索片刻,說:“為滿條街的陌生人付賬,您的高尚情操令人敬佩、而且費解。容我多嘴一句,如此優待有附加條件嗎?”
主人:“要知道,你我並非對等之個體,在我眼中,所謂‘優待’不過是蠅頭小利。這場會麵甚至稱不上‘交易’,我隻需將宴會上一小塊栗子糕由一處挪到另一處,此種行為於我並無損益。不論對象是這一位滿身銅臭的先生,抑或另一位滿身銅臭的先生,有何不可呢?”
聽得眉頭微皺,傑羅姆不快地盯著屏風道:“這麼說,您是位超凡脫俗的上位者,樂於執行既定義務,順帶成就某種個人化的滿足?”
“大部分正確。容我糾正一點:個體價值並非取決於社會地位,超凡脫俗更與之無關。修養本是有別於禽獸的義務,是專屬個人之財富,無法速成或讓渡他人,用以明確內心世界與物質環境的界限。以此作為高於庸眾的標的物,為智者所不取,為賢者所不齒。”
“真是故作姿態的典範。”傑羅姆冷冷回敬道,“照您的邏輯,社會地位受先天條件製約,不能有效彰顯您的偉大屬性,故而略過不提;把所謂‘修養’提到無以複加的高位,嘴裏說智者賢者雲雲,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拿出來現眼,深心裏卻以為別人見了隻剩頂禮膜拜的份兒。因此您便卓爾不群啦,頃刻成為眾人之上的存在,還假惺惺向下施恩,拿著空洞的權柄自以為高明……真沒見過這樣的!”
主人平靜地說:“不存在沒有前提的自由,惡語相加對閣下並無益處。承諾依然有效,盡速離開此地、或者準備接受製裁。你的選擇。”
一想到自己嶽父的教誨,傑羅姆很快冷靜下來,起來稍一欠身,“感謝您的寬宏大量,先生。並無冒犯之意,請把好意留給更需要它的人。滿身銅臭是沒錯,不過生意要兩廂情願才能成交,告辭。”
“照這種勢頭,年輕人,你在首都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隔著一塊板,主人發出了明白的威脅,“準確地說,是大禍臨頭而不自知:不少商家向市府施壓,要求嚴格執行外來食品安全審查,還要把某種糖果劃入暴利商品清單開征特別稅;‘法眼廳’對凱恩黨羽的追查從未間斷,有王國公職人員再三舉報、你在歌羅梅曾密切參與叛國活動,是凱恩的得力助手之一;與此同時,治安廳未能查清閣下的底細——沒有出生證明、拚湊不出履曆表、找不到第三方見證——如果被視作別國間諜,哪天有軍警破門而入,審判程序通常會相當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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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這一切怎麼造成的嗎?”隻聽聲音,也能想象對方勝券在握的神情。“問問你自己,或明或暗開罪過多少人、又有多少盟友可提供援助?假定我如你所想,是個心胸狹窄、自以為是的腐敗官僚,可隻要我掌握實權,叫你吃個大虧順理成章。看不慣別人的作風口氣,馬上自恃清高劃清界限,通常隻有少不經事、未經曆練的愚蠢之輩會有類似反應。人的臉麵是種相當靈活的東西,時刻視情況發生變動,如我開始所說,將個體的尊嚴單純寄托在某些宗教情感之上,固然空洞乏力,可仰賴他人給予尊重豈不更為荒唐?人性之善變屬不證自明的真理……所謂成熟,不過是發自內心的謙遜、以及傾聽的能力。”
聽得滿心寒意,沒想到稍不留神自己已變成一堵危牆、加一指之力便會轟然倒塌。對方論據充足,分析鞭辟入裏,傑羅姆隻能在死撐麵子和靈活變通之間作選擇。“是這樣,先生,您說的很有道理。我的確自視過高,對他人缺乏無條件的信任,請接受我的歉意。”
“歉意已收到,此事不必再提。灰色毛皮容易避開獵人的注意,時刻將姿態放低,往往會獲得後發製人的優勢,至少能免於自取其辱。題外話已經夠多,我的要求很簡單:向‘紅森林術士會’提供一切你能提供的善意,注意模糊立場,不要卷入任何政治紛爭……想得到牢靠的立足之地,依附強者、聯合弱者,都是形勢使然。別忘了,總有比你更需要幫助的力量,‘善待鄰人,就是善待自己’。我累了,去吧。”
雖不了解對方的動機,傑羅姆仍然離座鞠躬,幹脆地出了門。今晚上這番話影影綽綽,似乎另有隱情,值得反複玩味。明天去橋上探探風頭,這家主人是否真有能力兌現承諾,到時便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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