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徽記(一)(2 / 3)

知道“百分之十”沒有半句實話,傑羅姆也不再追問。至少這趟旅行看似挺有必要,到時見機行事、探明主人的意圖再談其他也不遲。瞑目假寐半晌,忽聽得車夫喝止馬匹,座位晃蕩幾下,速度顯著放緩。這時窗外一團漆黑,馬車進門後途經一座靜謐的花園,耳畔滿是蟲鳴和潺潺的水流;轉過一道生鏽園門,仆人掌著燈緊跟上來,蹄鐵扣地時也有了回音,估計四周建築至少有兩三層高。最後停車地點顯然在馬廄附近,馬匹的響鼻時有起伏,韁繩收緊,乘客被請下了車。

風燈隻能照亮主院一角,漆黑的尖頂建築群隱跡於夜色中,遠看如參差墓碑遙遙聳峙。等望見前廳入口,傑羅姆發現門扇上刻著個飽經日曬雨淋的古怪徽章:顛茄枝蔓作弦、纏繞青藤的長弓拉開了七成,正準備射出一道閃電,邊緣飾有抽穗的苦麥植株,徽章中隱隱藏著簡短縮寫,可惜沒工夫細看。旅伴主動留下欣賞牆上懸掛的獸頭,森特先生跟隨仆人進入偏廳,伸手為他指明方向,也就無聲告退。

看看時間,差五分七點整,傑羅姆不再遲疑,推門進入會客室。

牆壁幾乎沒有裝飾,塗抹一層淡黃色泥灰,看上去倒像苦修士的祈禱房間。從空蕩蕩的壁龕來看,這一猜測離實事相去不遠,壁龕中很可能存放過洛克馬農的長明燈,現在則空無一物。當然,最奇特的還是分隔小室的大幅“屏風”——框架為合金鑄造,具體成分不明,主體呈長方形,高矮長短剛好將五步寬的房間一切為二。表麵類似神廟用的彩色碎塊玻璃窗,就算跟他人臉臉相對,隔這麼塊破玩意也休想看清楚樣貌,入目唯有含混破碎的影子罷了。

敲敲打打,偷偷翻出腰帶背麵的粗糙皮革打磨邊框,想擦下些金屬粉帶回去研究,結果無功而返。傑羅姆對著屏風嗬氣發聲,大塊琉璃狀物體吸音效果良好,熱空氣甚至沒留下白霧,反化作細小水珠依附在表麵。音波震動造成雙層玻璃之間彩色液滴的自由流動,由此幻化出種種瑰麗圖形,令他大感好奇,真想打碎了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鍾表報時聲,七點正好,主人應當快到了。立馬到椅子上正襟危坐,森特先生若無其事地眨巴著眼睛,靜待對方現身。三十秒剛過,屏風對麵沒聽聞腳步聲,反倒響起一聲輕咳。

發現彩色玻璃上移動的陰影,傑羅姆不由露出尷尬表情——如果沒看花眼,對方應該早來了五分多鍾,他進屋那會兒已然坐定觀瞧,將客人的無禮舉動盡收眼底。隻聽屏風背後響起一線古怪嗓音,說話人像對著根長長的銅管發言,傳過來時變得嚴重失真。

“所謂優雅氣質,來源可能迥然相異。”話剛起個頭,屏風上演化出一朵並蒂盛開的馬蹄蓮,這塊玻璃簡直像活的一樣!主人顧自說道,“曲折心計和虛偽矯飾足以蒙蔽大多數眼睛,歡場老手展現的豐富情感、遠勝不善言辭的純潔心靈。頹敗靈魂也能散發腐朽香氣,將之視作‘廉價的優雅’並無不妥。”

客人表麵唯唯諾諾,心裏還在責怪“百分之十”提供的假消息。屏風對麵話音未落,緊接著道:“真的優雅,源自對個體命運的深切悲憫。心靈豐足、且有能力領略‘必然’與‘或然’交雜之美,繁複又單純,對立而統一,如此靈魂稀世罕有,真的優雅自然彌足珍貴。”

厚臉皮再次拯救了羞恥心,森特先生很快恢複常態,有些不解地問:“恕我冒昧,這類提法讓我有點搞不明白。您準備探討什麼美學命題嗎?對這方麵我確實一無所知……”

“沒必要過份謙遜,先生。‘廉價的優雅’對閣下已然太過奢侈,明白地講,您是位拿不上台麵的人物,修辭考量大可不必。”

森特先生不怒反笑,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手臂支起下巴點點頭:“我把這句當成一種恭維。閣下說起話來直率得要命,不過攤開來講倒也無妨:您的動機和建議,我的需求與承受力,兩相比照,要麼成交、要麼不成。原本也不複雜,何必搞得神神秘秘。”

主人停頓幾秒,仿佛越過彩色玻璃凝視著他。“開始我說過,感謝閣下昨天傍晚的所為,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流血。據此我保證,治安廳不會深究閣下的來曆,首都市場的準入條件也會有所放寬。凡俗之輩所求的,無非名、利兩樣,您盡可以在這片水域結網捕魚,飽餐之後再裝滿您的儲藏室,讓或然性決定即將上演的戲目。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