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塔一時沒有回答,臉上帶著被觸犯的神情,右手不由自主摸向刀柄。一見這個動作,凱恩幾乎啞然失笑。
“你知道,我這一生隻跟人決鬥過一次。”他數著手指說,“十七歲,不懂事,為了一個女人。天呐!我還記得,那個……叫什麼來著?管他呢……總之那家夥給我迎麵一劍,然後用劍鍔羞辱我,用腳狠命地踢我。一場鬧劇。他還自稱是個貴族,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
尼克塔接不上話,不能掩飾臉上的吃驚。凱恩冷然道:“從那天起,我確切地知道,個人是怎樣一種卑微的存在。沒必要勤修劍術,如果體形相當,螞蟻的力氣都能輕易折服你這類愚人。”暫停片刻,整理一下思路,他接著說,“人不比螻蟻高貴,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卑賤遷怒他人。所以我另辟蹊徑,老老實實往上爬,然後迎接一個贏不了的挑戰。對抗比自己強大的敵手,聽起來再愚蠢不過,可我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走向衰竭,即便庸碌無為,最終也難逃一死。小子,如果你還在享受乖戾帶來的快意,我隻能說,你是個一錢不值的蠢貨。”
尼克塔讚同地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殺死弱者沒什麼好誇耀的--即便這些臭蟲沒資格活命。我和你不同,你對抗的隻是另一個老不死,我卻有一個永不疲憊、永遠相稱的敵手。”他冷冷地說,“那就是我自己。你以為,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
凱恩沉默著,慢慢估量對方的底線,然後平靜發問道:“王儲當真遭到軟禁?參議會通過了製裁選候的決議?”
“假消息。隻是破壞你和北方貴族聯盟的煙霧。”尼克塔言無不盡地說,“老國王不一定能挺過這一回,王儲也並非全無機會。你雖然押對了人,對方卻一有急難就棄你而去。他還以為,你跟科瑞恩簽訂密約,要組成暫時同盟事後反咬一口。商盟的人也不敢再庇護你,正忙著舔國王的屁股……承認吧,凱恩!你已經完了!”
凱恩考慮半晌,突然岔開話題說:“凱瑟琳最近怎麼樣?”
尼克塔眼神極其複雜,沉聲道:“六個月了。我想是個男孩。”
此言一出,凱恩兩眼圓睜、瞬間現出招牌似的猙獰麵目,失控地咆哮起來:“尼克塔·魯·肖恩!她是你親姐姐!”
悶雷般的聲響來回翻滾,尼克塔展露別無二致的猙獰表情,語調卻平靜陰鬱,一字一頓道:“是的,父親。她是。”
這句話包含的、無以言說的怨毒,讓凱恩像被抽空一樣,來不及改換麵目,便失聲抽泣起來。相對咆哮的父子倆,一個如同惶急的雄獅,一個狀似受創的孤狼,表情動作分不清是痛是怒,心智和情感皆被扭曲到駭人的地步。
唯一的旁觀者,森特先生,不能抑製深心裏泛起的厭惡,止不住想要立刻遠遠避開,再不用目睹這類狂悖場麵。
誰說邪惡者無須接受懲罰?
整整五分鍾,這兩人甚至不敢再接觸對方的眼光。這時他們隻是一對尋常父子,用不能挽回的傷害互相報複,最後隻得吞下大杯苦酒,然後各自上路,繼續將這出慘劇演到落幕。
直到確信對方已準備停當,僅餘的一點默契、被用來維係虛偽的體麵,尼克塔和凱恩麵無表情,麻木地對視一眼。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凱恩說。
“你也一樣。”尼克塔說。
興許這時一句“對不起”就能改變許多事。不過很可惜,他們選擇的道路斷絕了這種可能。唯有毀滅,才配得上如此人物。
凱恩轉身欲行,尼克塔漠然目送,忽聽第三個人發言道:“等等,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協助。”
父子倆同時扭頭,冷然麵對走出來的傑羅姆,好像已失去吃驚的能力。傑羅姆說:“凱恩,我來取回‘廣識者’饋贈的禮物。”
凱恩毫不遲疑道:“時間剛好,你已經擁有它。”
傑羅姆低頭--手中正捧著一鞠拳頭大小、似有實無的渾圓球體,內部呈現紛亂、黯淡的末日影像,在各類絕望場景之間反複切換。
“這是我的生活。”凱恩總結說,“還給你的主子,它已經擁有我的靈魂--即使對我並無價值。”轉而對尼克塔叮囑道,“殺了他。”
“樂意從命,父親。”
暗門再次閉合,現在隻剩一雙死敵臉臉相對。
刀劍出鞘,言語在這一刻至多是飛濺血花的蒼白點綴。深呼吸,尼克塔不慌不忙扭轉著頸項,“你會到一處相當安靜的地方。”他空洞地微笑,“冬季岩石上有連翹盛放,風吹過曠野時能聽見耳語。”
傑羅姆回應著悲憫的神情,淡淡地說:“替我在那裏選一株石花。我要去的地方,唯有虛無和永夜。”
短劍與軍刀禮節性地稍一碰觸,然後各自綻開長短不一的冰冷軌跡。刀刃流暢加速至極限,厲嘯一聲,斜斬對方頭頸;短劍完成一次短截,舉手架住軍刀下挫的勢頭。甫一接觸,傑羅姆立刻發覺單手托不住對方的狂力!劍鋒一沉一側,讓刀身自然向斜下方滑落,堪堪避過這斬首一擊。正麵交鋒不過短短一瞬,麻木感從虎口向下延伸至腕骨和前臂的三分之一,讓他產生了抵擋山坡落石的錯覺。
尼克塔對滑脫的一刀毫無補救之意,像個任性的小男孩似的、發出懊惱的低叫,讓上身要害毫無防備暴露於敵人麵前。兩眼打量對手,他老練地估算著、傑羅姆從麻木感中擺脫出來所需的時間。
抑製住向後退卻的本能反應,傑羅姆毫不示弱與之對視,不過敵人高大健碩的形象、此時看來跟一頭成年黑熊再沒什麼區別。
待麻木轉化為徹骨疼痛,軍刀同時發起了第二輪進攻。尼克塔不進反退,把兩人間的距離拉開到六尺多遠,緊接著從右側急步突前、借全部體重形成的慣性劃個圓弧。傑羅姆重心下挫,釘在原地嚴陣以待。隻見對方夾帶狂風的突襲來勢一頓、全身重量壓上左足、旋風般急旋起來:鏘!鏘!鏘!鏘!
刀劍交擊,持軍刀的戰士雙足依次充當支點,全身陀螺般瘋狂繞轉,分別自四個方向拖刀橫掃--像砍伐山毛櫸似的、要將敵人攔腰裁成幾段!傑羅姆最後一刻回劍反握,用緊貼在小臂內側的劍脊格擋殺氣騰騰的敵刃,跟著轉了大半圈,如狂風中四麵彎折的蒿草搖搖欲墜。尼克塔交叉滑步,最後側旋收勢,剛好跟對方交換了方向。軍刀憑空劃出小八字,仿佛剛完成一組華麗奔放的雙人舞,正對著周遭觀眾優雅謝幕。
他的舞伴可就沒這麼從容。握劍的右臂麻木濕冷,鮮血上湧、眼前暗流浮動,傑羅姆勉強維持站姿,卻忍不住悶聲咳嗽起來。他隻見對方掌中冷刃妙態紛呈,連成一線四麵盤旋緊收;全憑本能化解這生死立判的必殺招數,卻被駭人衝勁激蕩、半邊身體撕扯著鑽心劇痛。對方力大招沉、狠辣輕捷、訓練有素,這樣下去自己豈不是全無機會?
第三輪攻勢緊隨其後。尼克塔不再留手,助跑騰躍、發狂力向下猛劈。厲嘯和刀風見者膽寒,這一下命中、頑石也會被硬生生切分為二!傑羅姆隻象征性地舉劍防禦,眼光茫然,往右手邊稍微側身。一擊得中,尼克塔卻暗叫不妙--人形由左肩應聲裂開,傷口平滑齊整,內部空空蕩蕩,刀鋒落空的力道令他踉蹌幾步,從中間直穿過去--顯然是一具操縱光線反射率製造出的幻象!
自從上次差點命喪尼克塔之手,傑羅姆便反複思索禦敵之法,想來想去,對方手中那把莫可敵禦的雙手劍還是令他無計可施。負傷遁走的尼克塔隨時可能上門尋仇,無奈之下,他隻得常備一個六級幻術“誤導術”,萬一再次遭遇、招架無從時,也好爭取點逃生時間;沒想到對方無需依仗利劍,硬碰硬兩回合便讓他於生死間走了一遭,不得已無聲觸發“誤導術”,自身隱形後撤,留下幻象吸引敵方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