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三)(2 / 2)

考慮到莎樂美獨自待在車上,傑羅姆不可能讓讀心者單獨接近馬車,隻好緊隨其後。朱利安喝完瓶裏的麥酒,才不慌不忙地上車,沒等他們前進幾分鍾,道路兩旁的單調景象變得出人預料起來。

苦修士結成長隊緩慢前行,隊伍裏不止有成年人,還有老人和兒童,大約六、七十人的樣子。苦麥餅看似不少,分發下去卻還嫌不夠。見到小孩啃食三分之一是麥麩的食物,稍有點良心的也會看不下去。

馬車很快越過人群,車夫在讀心者的授意下放緩前進速度,兩小時後,他們沿向北的道路改變了行進方向,並停靠在另一座軍區所屬的驛站。傑羅姆對走走停停的把戲膩味透頂,讀心者好像不斷調整路線,馬車幾乎用散步的速度前進。傑羅姆感到,他們的目的地與其說是地圖上的某個點,不如說是某種會活動的東西。

直到天色入黑,之前見過的大群苦修士再次出現在附近,驛站的客人不多,此時人人都站在窗邊向外觀望。荒地上燃起點點篝火,馬鈴薯和豌豆被煮成清湯,用各色容器乘著、在苦修士之間傳遞。男人,女人,老人,兒童……一張張臉孔籠罩在升騰的熱氣中,死一樣沉默著,隻剩下幹澀冷風和破麻布長袍摩挲的“沙沙”聲、以及火光中手語的紛亂投影。偶爾傳來幾聲輕咳,荒涼空闊的夜景竟顯得格外肅殺。

頻頻舉杯,朱利安的動作卻越發凝重,一雙眼反射著窗外的幽暗火光,沉默了足有兩小時。

傑羅姆安頓好莎樂美,猶豫著要不要和朱利安談談——他今天的反常舉動令傑羅姆深感不安。伴著一盞孤燈,朱利安的瞳光比燈座下的陰影還要濃重。暖過的麥酒早已變得冰涼,吞下一口酒,他不自禁地咳嗽著,寬厚的背脊隨之一陣抽搐。無聲止住腳步,傑羅姆透過廳堂中的夜色觀察他。一晃十年過去,傑羅姆身上再找不到當初的影子,而朱利安似乎全沒有衰老的跡象,濃密的須發烏黑,目中的神光更勝當年。傑羅姆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憶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朱利安·索爾對十四歲的他許諾:“跟我走,就能掌握命運。”傑羅姆難以察覺地歎息著,當初的決定也許太過草率,可生活沒有回頭路,另一種選擇未見得就更加明智……不論如何,自己從未後悔認識朱利安·索爾,他已經無法想象、沒有朱利安的嘲諷和說教,生活會失卻多少光彩。

“你今天喝得夠多了。”

朱利安目不轉睛地望著酒杯說:“零點剛過,今天才剛開始。守時是紳士的品格,我教過你這點。所以,讓我自己呆著。”

“你還教過我有話直說,還有、永遠不要說實話……”傑羅姆旋轉桌上的空酒杯,心不在焉,打量著空蕩蕩的廳堂。“都是扯談。有什麼我不該知道的?你大可以直接讓我滾遠些。”

朱利安停頓一會,自語道:“‘粗俗’?我不記得教過他這些。”他緩慢搖頭,第一次讓兩隻手都離開酒杯。“你總算有了自己的風格——不太高明,不過聊勝於無。森特,每次見到你,我就得被迫麵對自己的失敗,這一點著實令人不快。”

傑羅姆淡淡地說:“而我,仍然準備聽你講話。即便是刻薄話,講出來總會好過些。”

朱利安一時無言以對,盯著燃燒的燈芯出神。把最後一杯酒傾倒在地上,他低聲說:“那些苦修士,宣稱沉默的生活更接近生活的真諦。他們不過是些失敗者,幾年不說話也不能抹煞失敗的事實。我隻是想不到,教會勢力遭貶抑後,竟然有更多人加入這行列……找不到生活的支點,可悲的族群!”

傑羅姆很想問他,為什麼對苦修士如此熟悉;朱利安也有彷徨失措的時候嗎?他實在想不出,哪種打擊能擊倒這樣的強人。“也許不難理解……每個人都有一條底線。”

朱利安抬起頭,目光灼灼,異常清晰地說:“不要相信愛情。它證明不了任何事,隻能帶來悔恨!”

傑羅姆不置可否,思索片刻說:“也許是,也許不,誰知道呢。”

露出個倦怠的微笑,朱利安的表情耐人尋味,把酒杯倒過來擱在桌上,起身離開座位。傑羅姆摁滅燈火,在黑暗中考慮著朱利安的話,一想到自己和莎樂美的將來,禁不住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