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權會得到一切’,你說的。我的信仰有時也會動搖,一次次失望的滋味並不好受。如果你是對的、我是說,看來你是對的,這樣做還有意義嗎?縱然大樹生根發芽,曼森也要敦促議會,加重普爾呼林的賦稅。就算你們成功逃走,我……我也違背了信仰,對不可避免的事徒勞掙紮。順其自然可能沒那麼糟,誰知道呢?”
傑羅姆感到他語氣的酸澀,事情明擺著,達成目標之後的空虛和自我懷疑,加上完全合理的嫉妒……澤德對莎樂美看來不隻是單純的情欲。
“很對。我完全讚同。”傑羅姆麵無表情地說。
澤德英俊的臉龐稍微扭曲,背向窗口看著他,眼睛完全融入眉骨投下的陰影中,一言不發。
傑羅姆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導師曾經對我講,生活,是人能想象的最荒唐的事。既然充滿變數,一件事怎麼做才算正確?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怎麼活才能死而無憾?事實是,智者分為兩類。一類明知道沒有任何答案,就用有限的生命去體驗前人不敢體驗的道路,然後孤獨地麵對死亡;另一類明知道沒有答案,就把全部心智投入到編織規則中,讓大部分人都按照這規則生和死,創造出‘正確’和‘錯誤’的分別,讓荒唐的生命顯得有價值。”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表情空洞,眼神冷漠。“兩種智者都孤獨而生,孤獨而死;順應規則的庸人,生於假象,死於幻滅。最糟的是,智者和庸人,麵對死亡時全然平等,以前的選擇似乎毫無意義……還能想象更荒謬的情形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怎樣都無所謂?”
“正相反。”傑羅姆冷冷地說,“我才不管你怎麼選。我要做的事已經確定,就算沒有你的幫助,她也得跟我走。我死之前,任何人都別想碰她。包括你。”
澤德看著他。傑羅姆越平靜,越令人膽寒。威脅的矛頭似乎並不指向具體某人,而是表現為不能理解的執拗。這神情他並不陌生,十年前,當他還是個“自由商人”時,在“星港”的走私者酒館裏常跟個老水手攀談。幾杯酒下肚,對方總要把殘廢的手腳放到桌麵上,拿自己老掉牙的故事講給他聽。
什麼“石棉海”的洶湧暗流啦,什麼冒著硫磺味、撈起來已經半熟的鏈魚……他總會配合對方的節奏,不失時機地詢問最驚險的部分,然後一邊啜飲摻水的酒,一邊若有若無地聽著關於海麵上的瀑布、和吞噬整個船隊的巨大漩渦的扯談。後來,這成了某種年輕人的消遣。那時他還不信神,野心勃勃地想要買下一個海中小島,建造船塢和宮殿,用大海對麵買來的混血美女充塞自己的後宮。
半惡魔沉思著,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時間和必然才找到他,讓他滿足於蜷縮在陸地上,逆來順受、慘淡經營的生涯?是破產的打擊?還是終於見到了漏鬥狀、吞噬一切的大漩渦?無風的海麵,冷暖兩股水流像繞著圈相互追打的孩子,腳下的海水煮開了一半,鯨骨蒙著鐵板建造的巨大商船眨眼化為一灘水泡。張開黑色的嘴,海水用半分鍾吞沒了他的青年時代。幸存者像被剝皮洗淨的肉,每每從睡夢中驚醒,黑色喉嚨仿佛還在等著吞吃他……沒關係,他對自己說,“僥幸存活”這件事,意味著世界對個人的勝利--毫無懸念,刻骨銘心,教人學會順從和感恩。
若幹年後,他從陸路再回到“星港”,酒館裏的老水手已經不在。有人無意中說起,那個從漩渦中逃生的老家夥,和翻湧的水流較量了半小時,乘著小皮筏的海員們永遠都忘不了死寂海麵上傳來的聲聲怒吼,被舵盤絞碎手腳,卻保住了商隊最後一條船……澤德從陰鬱的思緒中回想起老水手的神情。除了執拗,看不出任何過人之處。一個連名字也被遺忘的、窮困潦倒的老家夥,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在某個岔路口選錯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