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番自我開解,心中的矛盾卻有增無減。看見澤德回到豎井邊頭也不回,傑羅姆陷入兩難境地。還是莎樂美拉著他離開,一路上昏昏沉沉,不切實際的想法在腦中不斷滾來滾去,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直想一睡不起。
“到了。”
莎樂美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眼前出現一座粉刷不久的房屋,家具用品一應俱全,就是塗料味讓他頭暈。
傑羅姆說:“你先休息吧,我去拜訪曆史學家,一時回不來。”
莎樂美輕蔑地說:“很在意別人的想法嗎?口是心非的家夥,你的行為可不像嘴巴那麼灑脫。”
“我不想欠人太多,這也有錯?”
“欠?”莎樂美異樣的眼神讓傑羅姆一陣發怵,眼前的女子決不是軟弱可欺的類型。“你不覺得可笑嗎?”
“可笑?怎麼說?”
她理理鬢發,綠眼睛迸發出幽深的光芒,像初見時一樣令人驚歎。“我不欠任何人,我的生活被人擺布太久了,活著對我來說少有值得慶幸的部分。如果說痛苦也有價值,怎麼還有人憎恨仇敵呢?我不欠我母親,她不為生我才找男人。我不欠澤德,或者其他混蛋,他們不為愛我才來找我。我不欠你,你不過拿我開心,把我用作顯示自己的陪襯。你一定活得挺順心,不是嗎?要不然怎麼會相信‘虧欠’這種事?就按你說的,真有誰都不欠的人嗎?”
傑羅姆一時陷入沉思。這種口氣似曾相識,或者自己就曾這麼想過?需要多少絕望、挫折,才能讓一個人對生活本身失去信心?可是一顆幹涸的心,怎能擁有如許動聽的嗓音和光彩奪目的眼睛?邏輯對眼前的女人顯得蒼白乏力,或者那瞳光來自煉獄爐火的反射、聲線不過是凋謝花朵的頹敗香氣?
“忘了誰說過,女人的心是無底深淵。你差點嚇著我。對其他‘混蛋’也這麼說嗎?”
“別傻了,他們即便願意聽,腦子也不夠用吧?”
“一次恭維?我也是混蛋,忍不住這樣想。”
“你想太多了。這麼說,喜歡打探別人的秘密吧?”
“隻要不必用自己的交換,我會作個好聽眾。”
“嗯……你走吧。我累了。”
“……想聽聽陌生人的忠告嗎?”
“嗯?”
“陌生人最適合拿來訴苦。相聚無多,轉眼各走各的,初見麵時隻用好的一麵示人,回頭想想也挺有意思。”
“男人!”
“這樣啊……那我走了。”
“嗯。”
話已經說完,擁吻取代了語言。指尖像觸到一團溫暖的火焰,扭動的肢體摩擦出低沉歎息,肌膚散發著欲望的氣息。房間很暗,婚床變成暮色氤氳的濕地。她以獻祭的姿態展開,任憑衣物隨著他凝重的呼吸紛紛剝落。輕咬下唇,背弓起身體,窗**進的冷光一觸及黃銅般的細膩肌膚,立刻鋪灑出斑駁光暈來;影子細沙似的流淌,深淺有致,沿陡峭的弧線高低起伏,勾勒出每次呼吸的輪廓。他俯視這炫目的景象,不由地雙眼緊閉——高空墜落的錯覺瞬間攫獲他,暈眩感好像發出一聲破碎的輕響……
擁抱忽然變得遲疑。他不能確定,也許整件事是個錯誤,也許他正站在不能回頭的起點上。撥開她的額發,綠眼睛透著慵倦,朦朧地閃爍著。他用全部心神輕叩這扇心靈的明窗,穿過情欲的帷幕,眼前顯現出馬尾藻和大團鉛灰色海水。海藻紅綠交雜,病態的繁茂;他涉波而行,水麵不生微瀾,隻見灰蒙蒙一片。瘋長的海藻環繞他,化為無數手臂,涼浸浸的,一觸及活人的體溫就支離破碎。不知怎麼,俯瞰海藻構成的手臂,像蹈火的飛蛾一樣前仆後繼、一層層泡沫般飛濺著,內心就止不住寂寞起來。
地轉天旋,兩個孤獨個體間的聯係被切斷,整個房間上下顛簸,他嚐到空氣中的一粒海水。